(续章) 尘缘溯往 宝鉴遗踪
高宗十年,春。
江南水乡,一座临河的茶楼里,人声鼎沸。窗外细雨如酥,沾湿了黛瓦粉墙,也润湿了河畔刚抽新绿的柳条。茶香混合着水汽,氤氲出一种慵懒而闲适的氛围。
叶风独自坐在二楼一个靠窗的僻静位置,面前摆着一壶新沏的龙井,几碟精致的茶点。他依旧是一身素雅青衫,垂落至地的紫罗兰色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松松挽起,几缕发丝垂在颊边,衬得那张妖异绝美的面容少了几分平日的魅惑,多了几分沉静。他支着下巴,目光似乎落在窗外烟雨朦胧的河景上,实则耳朵正捕捉着大堂中央那位须发花白、口若悬河的说书先生的声音。
“……话说回来,咱们今天不说那小李飞刀例无虚发,也不谈那边城浪子快意恩仇。今日,老夫给各位看官讲一桩旧闻,关乎那一位曾搅动江湖风云、制定新的兵器谱,最终却神秘隐退的奇人——公子羽!”
说书先生醒木一拍,满堂皆静。叶风的眉梢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端起茶杯的手微微停顿。公子羽……这个名字,勾起了他太多复杂的回忆。那个最终在洛阳祭坛以“天地同寿”与魔头同归于尽的白发身影,至今想起,仍让他心中唏嘘。
“诸位可知,当年公子羽风华正茂,以其绝顶智慧和武功,重排兵器谱,意图何为?”说书先生吊足了胃口,缓缓道,“据传,在他下定决心之前,曾与他的授业恩师,有过一番石破天惊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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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书人口中的回忆,画面随之流转)
那是在一座云雾缭绕、仿佛与世隔绝的山巅小筑。松涛阵阵,鹤唳清越。
年轻的公子羽,尚是一头乌发,面容俊朗,眼神锐利,充满了欲与天公试比高的蓬勃朝气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野心。他恭敬地站在一位背对着他、身着朴素道袍的老者身后。老者身形清瘦,气息平和,仿佛与这山间云雾融为一体,正是公子羽的师父,一位早已看淡名利、隐世不出的绝顶高人。
“羽儿,”老者缓缓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沧桑,“你近日整理江湖卷宗,欲效仿当年百晓生,重定这兵器谱。为师想问你,你此举,意欲何为?”
公子羽眼中闪过一丝炽热,他拱手,声音清越却难掩其下涌动的波澜:“师父明鉴!弟子以为,江湖沉寂太久,犹如一潭死水。当年的兵器谱早已过时,高手辈出,却名声不显。弟子欲重定次序,排列高低,正是要搅动这一池春水,让这江湖,再起风云!我要让天下人,闻我公子羽之名,便知风云变幻,望而生畏!”
他的话语中,充满了年轻人特有的锐气和想要掌控一切的欲望。
老者闻言,沉默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仿佛承载了无数过往的重量:“羽儿,武功,并非是用来争强好胜、扬名立万的工具,更不是用来杀人的凶器。它是护身之术,是修身之道,是探寻天地至理的途径。你若以此为基,去搅动风云,只怕最终引火烧身,害人害己啊。”
公子羽眉头微蹙,似乎对师父的劝诫不以为然,他忍不住打断道:“师父!您常教导弟子要明辨是非,秉持正道。可您当年……您手中难道就没有沾染过鲜血?您剑下亡魂难道就少了?您当年纵横江湖,快意恩仇,难道就仅仅是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正义’二字吗?”
这话问得尖锐,甚至带着一丝质问的意味。
老者的背影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良久,他才缓缓转过身,露出一张清癯而布满岁月痕迹的脸庞,那双本该看透世情的眼眸中,此刻竟流露出深沉的痛苦与追悔。
“是啊……为师当年,也确实杀过很多人。”老者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无尽的自嘲与沧桑,“那时年轻气盛,自以为手持尺规,便可丈量天下是非,以为剑锋所向,便是邪魔歪道……直到后来,眼见生灵涂炭,挚友离心,才幡然醒悟,有些罪孽,一旦铸成,便永难偿还。所谓的正义,有时不过是满足一己私欲的华丽借口罢了……”
他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那些早已模糊在记忆里的血色与硝烟:“所以为师才选择归隐于此,不肯再见故人。无颜面对李寻欢那孩子……更无颜去见……仙儿(上官小仙)……”
提到“上官小仙”这个名字时,老者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颤抖和复杂难明的情感,那是他心中一道永不结痂的伤疤。
而就在这师徒二人进行着这场决定未来命运走向的对话时,他们都没有察觉到,在小筑窗外茂密的竹林阴影中,一个更加年轻、眼神中充满了阴鸷与贪婪的身影,正屏息凝神,将他们的每一句话,都清晰地听在耳中。
正是公子羽的师弟,那个后来弑师叛道、掀起无数风波的魔头!此刻的他,还只是一个内心被嫉妒和野心啃噬的少年。
屋内,对话在继续。
公子羽似乎被师父话语中的沉重所触动,沉默了片刻,但他心中的火焰并未完全熄灭。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抬起头,眼中重新燃起好奇与渴望的光芒,话锋一转:“师父,您……您曾经偶然提及,这世间存在着一本传说中的武学秘典,名为《怜花宝鉴》,据说蕴含天地至理,得之可无敌于天下。师父,这本书……它真的存在吗?”
窗外的少年,听到“怜花宝鉴”四字,耳朵猛地竖了起来,呼吸都几乎停滞,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
老者(天机老人的师兄,公子羽的师父)闻言,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追忆之色,他沉吟了许久,仿佛在权衡着什么,最终缓缓点头,声音带着一种不确定的缥缈:
“这本书……或许,是真的存在的。”
公子羽和窗外的少年,心脏同时猛地一跳!
“因为……为师当年,曾亲眼见过。”老者的语气带着一种梦幻般的恍惚,“那是在很多年前了……一场席卷武林的浩劫之中。当时……智谋武功堪称天下第一的沈浪,在与……与我那早已误入歧途的师父,也就是你的师祖,进行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决战之后……”
老者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和敬畏:“沈浪他……他胜了。他……他不得已,清理了门户。就在那片狼藉的战场上,我看到他……从他自己的怀中,取出了一本看起来极其古旧、非帛非纸的书册。他走到了当时已经力竭昏厥在地的……白飞飞身边,将那本书,轻轻地、仿佛带着无限感慨与补偿之意,放在了她的怀里。”
“那时的我,躲藏在远处的乱石之后,虽然心中悲恸于师门惨变,恐惧于沈浪的威势,不敢靠近分毫……但那本书的封面,那‘怜花宝鉴’四个古朴苍劲的大字,我却是在惊鸿一瞥间,看得真真切切!绝不会错!”
老者的语气无比肯定,这段尘封的记忆,显然对他冲击极大。
“至于那书中究竟记载了什么,是否真如传说中那般蕴含无敌之力……为师就不得而知了。自那之后,沈浪、白飞飞,还有那本《怜花宝鉴》,便都彻底消失在江湖之中,再无音讯。此事,也成了埋藏在我心底多年的一个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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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楼里,说书先生醒木再响,将众人的思绪拉回。
“自此,那《怜花宝鉴》的传说,便在公子羽,以及他那心怀鬼胎的师弟心中,埋下了一颗贪婪的种子!这才引出了后来无数的恩怨情仇,血雨腥风!正所谓:宝鉴引贪嗔,师门起祸根;尘缘难断尽,江湖风波深!”
“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说书先生拱手退场,茶客们议论纷纷,啧啧称奇。
而窗边的叶风,却久久没有动弹。他手中的茶杯早已凉透,目光深邃地望着窗外的绵绵春雨。
原来……一切的源头,竟是在这里。
师父沈浪将《怜花宝鉴》留给白飞飞……是为了补偿?还是另有深意?天机老人的师兄(公子羽的师父)当年目睹了一切,却因恐惧和立场选择了沉默,这个秘密在他心中埋藏多年,最终却在无意中,成为了引爆未来灾难的导火索。
而那个在门外偷听的少年,将“怜花宝鉴”、“天下无敌”、“沈浪”、“白飞飞”这些关键词牢牢刻在了心里。数十年的执念与追寻,对力量的疯狂渴望,最终扭曲了他的心性,酿成了弑师、祸乱江湖的惨剧。
所谓的《怜花宝鉴》,从一开始,或许就只是一个象征,一个诱饵,考验着每一个接近它的人的本心。
叶风轻轻呼出一口气,将凉茶一饮而尽。茶水苦涩,却让他更加清醒。
江湖,从来不是由神兵利器和绝世秘籍写就的。它是由人心、欲望、抉择和牺牲共同编织的一张巨网。每个人都在网中挣扎,有人沉沦,有人超脱。
他站起身,放下茶钱,紫色的身影悄然融入茶楼外迷蒙的雨幕之中。
前方的路还很长,但有些道理,已然明了。真正的“怜花宝鉴”,确实从未写在纸上,它需要用心,用一生的经历,去慢慢阅读,去细细领悟。而这,或许才是师父沈浪,以及那本空白的典籍,留给他们最珍贵的遗产。
(终章) 渔翁得利 暗影再临
茶楼的喧嚣被淅沥雨声隔绝在身后,叶风撑着油纸伞,紫发青衣的身影在湿润的青石板路上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江南迷蒙的烟雨深处,仿佛从未出现过。他心中思索着那段尘封往事带来的启示,却未曾留意到,在他转身离去的那一刻,茶楼大堂中央,那位刚刚结束表演、正收拾着醒木和折扇的“说书先生”,嘴角悄然勾起了一抹与他年纪、身份都极不相符的、冰冷而诡谲的笑意。
那笑容极快隐去,快得如同错觉。一个奔波江湖、靠嘴皮子混饭吃的说书人,脸上有些许风霜世故的笑容再正常不过,又有谁会去深究那笑容背后是否藏着别的意味?
待茶客散尽,堂倌开始收拾桌椅,“说书先生”不紧不慢地将东西收入一个半旧的布囊,与掌柜的点头示意后,便佝偻着背,步履蹒跚地走出了茶楼,汇入街上稀疏的人流。他看起来与任何一个普通的、上了年纪的落魄文人并无二致。
他穿过几条热闹的街市,拐入一条僻静无人的深巷。巷子两旁是高耸的封火墙,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只有雨水顺着墙头黛瓦滴落,在长满青苔的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发出单调而寂寥的声响。
在巷子最深处,一面看似寻常、爬满了枯萎藤蔓的墙壁前,他停下了脚步。左右张望,确认四下无人后,他伸出干瘦的手指,以一种奇特而富有韵律的节奏,在几块看似毫无区别的青砖上,或轻或重地敲击了数下。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转动声响起,那面墙壁竟无声无息地向内滑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露出后面幽深的黑暗。说书先生身形一闪,便没入其中,墙壁随即在他身后悄然合拢,严丝合缝,仿佛从未开启过。
巷内重归寂静,只有雨声依旧。
暗门之后,并非想象中的狭窄密室,而是一条向下延伸、宽阔而干燥的甬道。墙壁上镶嵌着发出幽光的萤石,照亮了前路。说书先生原本佝偻的腰背渐渐挺直,那副老态龙钟的模样迅速褪去,步履也变得沉稳而有力。
他走到甬道尽头的一间石室中。石室内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椅,桌上放着一盏油灯。他走到桌边,将那个装有说书家当的布囊随手扔在角落,然后抬起手,缓缓扣住了自己耳后与发际线连接处的某个细微凸起。
随着一阵极其轻微的“嘶啦”声,一张制作精巧、连带着花白头发和胡须的人皮面具,被他缓缓从脸上揭了下来,露出了面具下的真实面容。
那是一张瘦削而威严的脸,颧骨高耸,眼窝深陷,一双眸子开阖之间精光四射,带着一种久居上位、执掌生杀大权所形成的冷酷与压迫感。虽然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深深的沟壑,但那眉宇间的枭雄气概,却未曾被时光完全磨灭。
若有当年金钱帮的旧部或是经历过那一时代风波的老人在此,定会惊骇地认出这张脸——上官金虹!
本该早已死在李寻欢飞刀之下、葬身于金钱帮总坛熊熊烈火之中的上官金虹!他竟然还活着!并且一直隐藏在暗处,以一个说书人的身份,窥探着这个江湖!
上官金虹将那张精心制作的人皮面具随手放在桌上,如同丢弃一件无用的杂物。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里,闪烁着算计得逞后的冰冷寒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狂热。
他缓缓从怀中,贴身的内袋里,取出了一本书。
这本书看起来古旧异常,封面是一种暗沉近黑的深紫色,不知由何种材质制成,触手冰凉而坚韧,仿佛某种异兽的皮革。封面之上,没有任何文字,只有一些用更加深沉的墨色勾勒出的、玄奥而诡异的花纹,那些花纹扭曲盘旋,看久了竟让人有种头晕目眩之感。
这,才是真正的《怜花宝鉴》!
与那本引动无数贪婪、最终被证明是空白的假货不同,这本书散发着一种实实在在的、令人心悸的能量波动,仿佛有生命在其中沉睡。
上官金虹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贪婪,轻轻抚摸着这本书冰凉的封面。他的嘴角,再次抑制不住地向上扯起,形成一个残酷而满意的弧度。
“呵……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低沉地自语,声音沙哑而充满磁性,与之前说书时那把苍老的嗓音判若两人,“羽儿,你惊才绝艳,却太过执着于虚名与形式,终究成了为师棋盘上,吸引各方注意力的弃子。还有我那‘好’徒儿(指公子羽的师弟,那魔头),你心狠手辣,隐忍多年,练就嫁衣神功,自以为能掌控一切,却不知,你所有的疯狂与执念,不过是为师精心引导、用来扫清障碍、混淆视听的工具罢了。”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当初是如何利用那个对他忠心耿耿、却被他视为棋子的二徒弟(一个精心培养、极少人知的替身),演了一出苦肉计,再买通那魔头身边一个看似不起眼、实则早已被他掌控的下人,用那本精心伪造、足以乱真的空白假书,上演了一出“狸猫换太子”的好戏。那魔头弑师之后,志得意满,自以为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秘典,却至死都不知道,他手中奉若至宝、甚至因此与公子羽同归于尽的,不过是一本毫无价值的废纸!
而真正的《怜花宝鉴》,早已通过那条隐秘的线路,神不知鬼不觉地落入了上官金虹的手中。
至于公子羽……上官金虹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惋惜,有冷酷,但更多的是一种物尽其用的淡漠。这个他曾经寄予厚望的大弟子,最终也成了他这盘大棋中,一枚用来消耗对手、并最终将所有人视线引向错误方向的、光芒璀璨却也注定陨落的棋子。
“牺牲?成就霸业,问鼎武道巅峰,区区牺牲,又算得了什么?”上官金虹冷哼一声,眼中最后一丝人性化的波动也消失殆尽,只剩下纯粹的野心和冰冷,“沈浪……李寻欢……你们赢了当年,却未必能赢到最后。这江湖,终究还是需要真正的主人。”
他缓缓翻开了《怜花宝鉴》的第一页。幽暗的光芒从书页中散发出来,映照着他那张充满野心和算计的脸庞。
“待我参透其中奥秘,这天下……哼……”
石室中,只剩下他低沉而充满欲望的呼吸声,以及那本真正的《怜花宝鉴》所散发出的、不祥而诱人的微光。
窗外,江南的雨依旧下个不停,温柔地冲刷着世间的一切,似乎想掩去所有的阴谋与血腥。然而,旧的波澜刚刚平息,新的、更深的暗流,却已在这无人知晓的角落,悄然涌动。
江湖,永远不会真正平静。
(第一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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