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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画中仙与杯中劫
住在吕府的东厢房,虽衣食无忧,但叶风心中总萦绕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疏离与不安。吕望待他们极好,嘘寒问暖,延医用药,体贴入微。可那位吕娇小姐偶尔投来的、毫不掩饰的嫌恶目光,以及府中下人表面恭敬、背后或许存在的窃窃私语,都让他如坐针毡。他就像一只误入华美笼雀的鸟儿,虽得庇护,却失了自在。
这日午后,阳光正好。叶父叶母在房中歇息,叶风心中烦闷,又无人可诉,便独自一人,穿着那身月白裙衫,在吕府偌大的花园中漫无目的地闲逛。他避开人多的小径,专往那幽静处走,不知不觉,竟走到了一处更为清幽的院落前。院门虚掩,匾额上写着“涵虚堂”三字,似是书房所在。
他本想离开,但一股莫名的吸引力,却让他鬼使神差地推门走了进去。堂内陈设古朴,书香弥漫。四壁皆是书架,上面摆满了线装古籍。他的目光,却被正面墙上悬挂的一幅古旧画像牢牢吸引。
画中是一位身着道袍、仙风道骨的老者,手持拂尘,眼神清澈睿智,仿佛能洞穿世间万物。画像的笔触苍劲有力,蕴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道韵。更让叶风心惊的是,画像旁还有一行题字,以及一方朱红印鉴。
他凑近细看,那印鉴上的篆文,赫然是——“纯阳吕祖”!
吕祖!那位传说中的神仙人物,八仙之一的吕洞宾!
叶风的心脏猛地一跳,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闪过脑海。吕望……吕府……纯阳吕祖……难道这洛阳吕家,竟是吕祖的后人?!那位几日前在汴京街头,与他合奏《清心普善咒》,又在他耳畔吹入一口仙气的神秘白衣少年……他的身影与画中吕祖的仙姿,在此刻竟隐隐重合!
一股寒意夹杂着莫名的悸动,从脊背窜起。他感觉自己仿佛无意中触碰到了一个巨大的秘密,一个关乎命运、牵扯仙凡的漩涡。
他不敢久留,怀着满腹的惊疑与混乱,匆匆离开了涵虚堂。
当晚,吕望设下家宴,为叶风一家接风洗尘,也算正式欢迎他们入住吕府。宴席设在水榭之中,四周纱幔轻垂,池中荷香暗浮。桌上摆满了珍馐美馔,许多菜肴叶风连见都未曾见过,香气扑鼻,色泽诱人。
然而,面对这满桌的山珍海味,叶风和他的父母却显得十分拘谨。叶父叶母坐在雕花木椅上,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拿着象牙筷的手微微颤抖,几乎不敢去夹那些精致的菜肴。叶风坐在父母身边,同样食不知味。他穿着吕娇的衣裙,虽合身,却总觉得浑身不自在,仿佛这华服美食,都在无声地提醒着他与这个环境的格格不入。他小口吃着近前的一碟素菜,低眉顺眼,努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吕望似乎看出了他们的不自在,不断温言劝菜,态度亲和。而吕娇则坐在对面,嘴角始终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偶尔与身旁的丫鬟低语两句,目光扫过叶风一家时,满是轻蔑。
这顿晚宴,对于叶家三口而言,吃得如同受刑。
夜深人静,叶风伺候父母睡下后,自己也回到隔壁房间,躺在柔软却陌生的床榻上,辗转反侧。日间在书房所见,晚宴上的拘谨,以及对未来的迷茫,种种情绪交织,让他难以入眠。
也不知到了什么时辰,万籁俱寂之中,府内忽然响起一阵凄厉的尖叫,紧接着便是哭喊和器物摔碎的声音!
“有鬼啊——!”
“闹鬼了!快跑!”
府中瞬间乱作一团,灯笼火把次第亮起,人影惶惶,尖叫声、奔跑声、呵斥声混杂在一起,打破了夜的宁静。
叶风猛地从床上坐起,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第一时间想到的是父母!他顾不上穿鞋,赤着一双纤纤玉足,便冲向了父母的房间。
刚跑到父母房门口,就见几个穿着白衣、戴着恐怖面具、装神弄鬼的身影,正挥舞着惨白的布条,发出怪叫,在院子里乱窜。而其中为首的一个,身形娇小,动作间带着一股熟悉的骄纵之气——正是吕娇!
她竟想用装神弄鬼的方式,吓唬他们,将他们赶出吕府!
“爹!娘!” 叶风惊呼,推开房门。
只见房内,叶父叶母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景象吓得魂飞魄散。叶父本就耳聋,视觉受到强烈冲击,更是惊骇,慌乱中想要保护妻子,却不慎被绊倒,头重重磕在桌角,顿时血流如注,瘫软下去。叶母眼盲,只听得到周围的混乱和丈夫的闷响,吓得肝胆俱裂,一口气没上来,竟也随着丈夫一同去了!
“爹——!娘——!”
叶风扑到父母身边,触手一片冰凉与粘稠的鲜血。他摇晃着父母的身体,却得不到任何回应。那双总是充满慈爱望着他(或努力望向他的方向)的眼睛,此刻空洞地睁着,再无生机。
巨大的悲痛和难以置信的绝望,如同海啸般瞬间将叶风淹没。他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在他眼前崩塌、碎裂。
“啊——!!!” 他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鸣,声音凄厉得不似人声。
吕娇和她那几个扮鬼的丫鬟也吓傻了,她们没想到会闹出人命。看着倒在血泊中的老人和状若癫狂、美眸赤红的叶风,吕娇脸色惨白,手中的白布条掉在了地上,下意识地后退几步。
叶风猛地抬起头,那双原本风情万种、纯良无辜的桃花眼,此刻燃烧着滔天的怒火与刻骨的仇恨,死死盯住吕娇。他浑身颤抖,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
他一怒之下,怒了一下。
除了这满腔的悲愤与恨意,他还能做什么?他一个孱弱无依的“男妓”,面对府尹千金,面对这高门大户,他的愤怒,渺小得可笑,无力得可悲。
他甚至没有力气去斥责,去撕打。巨大的悲伤抽空了他所有的力气。
他不再看吓得呆住的吕娇,也不再理会闻声赶来、面色复杂的吕望和众多仆役。他只是默默地,用尽全身的力气,将父母的尸体,一左一右,艰难地背扶起来。父亲的鲜血染红了他月白的衣裙,母亲冰凉的手无力地垂落。
他赤着脚,一步一步,背着这世间最后的温暖与牵挂,踏着冰冷的地面,在吕府众人或震惊、或怜悯、或畏惧的目光中,如同行尸走肉般,缓缓向外走去。
没有人阻拦他。吕望张了张嘴,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眼中充满了愧疚与无力。
夜凉如水。叶风背着父母的尸身,离开了那座曾给予他希望、又瞬间将其摧毁的洛阳吕府。他不知该去往何方,汴京是回不去了,天下之大,竟无他立锥之地。
他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沿着官道,背离人烟,向着西方,向着那传说中修仙了道、隔绝尘世的所在——终南山,踉跄而行。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麻木的躯壳和一颗破碎死寂的心。乌黑的长发在夜风中凌乱飞舞,赤足踏过碎石荆棘,留下点点血痕,月白的衣裙上,父母的鲜血如同盛开的凄艳彼岸花。
他不知走了多久,一天,两天……意识模糊,饥寒交迫,全凭一股不肯倒下的执念支撑。终于,在一片云雾缭绕、山势巍峨的群山之前,他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带着父母的尸身,一起倒在了终南山荒凉的山道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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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终南遇仙 残梦新章
意识如同沉在冰冷幽暗的深海,无数破碎的光影和撕心裂肺的哭喊在黑暗中翻滚、纠缠。父母的容颜,吕府的奢华,赵公子的狞笑,吕娇的嘲讽,还有那刺目的鲜血……最后一切归于死寂的黑暗与彻骨的寒冷。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暖意忽然渗入这无边的冰冷。像是冻土下挣扎出的嫩芽,微弱,却带着不容忽视的生机。叶风的睫毛颤动了几下,沉重地,极其缓慢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模糊的光线涌入,带着淡淡的檀香和草药气息。映入眼帘的,不再是终南山道旁冰冷的泥土和枯枝,而是古朴的木制屋顶,椽子上带着岁月的痕迹。身下是坚硬的板榻,铺着干净的粗布褥子,身上盖着一床半旧的青色薄被。
他……没死?
这个认知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些许。他试图移动身体,却感到一阵极度的虚弱和酸痛,尤其是那双赤足,传来包裹妥当的、清清凉凉的感觉,似乎被仔细处理过伤口。
“唔……”他发出一声细微的、带着痛苦的呻吟,声音干涩沙哑。
“哟?小家伙醒了?”一个略显粗犷却透着爽朗和善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叶风艰难地侧过头,循声望去。只见床榻边坐着一个形貌奇特之人。此人看年纪约莫四五十岁,头发乱蓬蓬地随意挽了个髻,面色黝黑,穿着一身脏兮兮、油光发亮的破旧道袍。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一条腿,似乎有残疾,倚靠着一根锈迹斑斑的铁拐。但他身后却背着一个硕大的、油光锃亮的朱红色药葫芦,与他邋遢的形象形成鲜明对比。
此刻,这人正咧着嘴,露出一口不算整齐却显得分外真诚的白牙,笑眯眯地看着他,那双眼睛虽小,却异常明亮,仿佛能洞察人心,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豁达与慈悲。
“你……你是……”叶风开口,声音微弱得像小猫叫。
“我?”那跛足道人用铁拐轻轻顿了顿地,发出“笃”的一声,笑道,“路过终南山的一个瘸腿老叫花子罢了,看你小子倒在荒山野岭,身边还……唉,总不能见死不救,就把你捎带回这重阳宫了。”
重阳宫?叶风心中一动,这里是道家圣地重阳宫?是了,他昏迷前,确实是倒在了终南山。
随即,他猛地想起父母,挣扎着想要坐起来,焦急地问道:“我爹娘……他们……”
提到父母,他眼圈瞬间又红了,泪水迅速积聚,却强忍着没有落下,只是用那双泫然欲泣、带着无尽哀求和最后一丝希冀的桃花眼,紧紧盯着那跛足道人。
道人见他这般模样,收起了几分戏谑,叹了口气,语气变得温和而郑重:“小家伙,别急,听我说。你父母……我已将他们好生安葬在这终南山一处风水尚可之地,依山傍水,清静无人打扰。他们走得突然,但并未受太多苦楚,这也是不幸中的万幸。”
叶风的泪水终于滑落,沿着苍白的脸颊滚下,滴在青色的被面上,晕开小小的湿痕。
道人看着他,眼中怜悯之色更浓,继续道:“而且,有一事,或可稍慰你心。我略通些望气之术,那日见你父母魂魄离体,竟是彼此牵引,相伴同行。他们是在同一时刻,同一瞬间,携手共赴黄泉的。”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什么,语气带着一丝奇特的韵味:“我仿佛能‘看’到,那黄泉路上,迷雾重重,但你爹娘却并无多少恐惧。你爹虽然耳聋,此刻魂魄相通,想必是能‘听’见你娘说话了;你娘虽眼盲,魂魄清明,想必也能‘看’清你爹的模样了。他们两个,就那样相互搀扶着,一边走,一边低声交谈着,说了好多好多话……说的最多的,自然是你这个让他们放心不下的孩儿。他们约定,来世还要做夫妻,还要找到你,补偿这一世让你受的苦……”
道人的话语平和而带着一种奇异的说服力,仿佛他并非杜撰,而是真的亲眼所见一般。
叶风怔怔地听着,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父母携手走在朦胧路上的画面。父亲能听见了,母亲能看见了……他们不再有病痛,不再有贫寒,彼此诉说着牵挂与爱意,约定着来生……这悲惨的结局中,竟似乎透出了一丝凄凉的温暖与圆满。
巨大的悲痛依旧存在,但道人的话,像是一股温润的泉水,稍稍冲刷了那蚀骨的绝望与负罪感。父母是相伴而去的,他们并未怪他,反而在最后的路上,心心念念的依旧是他。
他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无声地哭泣起来。这一次的泪水,不再全是撕心裂肺的痛,更多是释然、是思念、是对于那渺茫来生约定的些许慰藉。
哭了许久,直到眼泪几乎流干,他才抬起头,看向那貌不惊人却透着神秘的跛足道人。他挣扎着,想要下床叩谢。
道人却用铁拐轻轻拦住了他,笑道:“虚礼就免了。你小子福大命大,身具仙缘,又心性纯孝,虽遭此大难,却也是破而后立的契机。好好在这重阳宫养着吧,既然来了这终南山,便是与道有缘。前尘往事,譬如昨日死;往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说着,他解下身后的朱红大葫芦,拔开塞子,倒出一颗龙眼大小、异香扑鼻的丹丸,递给叶风:“吃了它,固本培元。你这身子骨,可得好好调理。”
叶风接过丹丸,依言服下。丹药入口即化,一股温和却磅礴的暖流瞬间涌向四肢百骸,身上的虚弱和疼痛竟减轻了大半。
他看着眼前这位邋里邋遢、拄着铁拐的道人,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感激与一种难以言喻的亲近感。他并不知道,这位自称“老叫花子”的跛足道人,正是八仙之首,游戏人间的上仙——铁拐李。
他只知道,在他失去一切、濒临死亡之际,是这个人救了他,安葬了他的父母,并给了他继续活下去的勇气和一丝渺茫的希望。
终南山的云雾,似乎在这一刻,变得不再那么冰冷刺骨。在这千年道观之中,叶风的人生,仿佛真的翻开了残破却蕴含无限可能的新的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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