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天府·巡抚衙门
烛火在铜雀灯台里微微跳跃,将庞青云的影子投在《东宁山川形胜全图》上。
地图是新裱的,绢帛还带着浆水的硬挺,但上面已布满了沟壑红叉——朱砂笔勾勒的进军路线如猩红蛛网,墨笔标注的屯堡据点,像钉入山肉的楔子。
庞青云从图前缓缓转过身,走向一旁的金盆,盆中清水映出他冷峻的倒影。
“北路哆啰满十七社,已迁出十一社——妇孺按册分发南路屯庄,充作劳役,焚六社。”他顿了顿,用雪白的棉巾擦拭每一根手指。
“顽抗最甚者,如哆啰满头社,寨破时纵火自焚者三百余口,余众跳崖,清理战场时,在寨后神树下发现孩童遗骸四十七具,系寨老亲手扼毙……,说是‘不让神灵子嗣受汉人玷污’。”
孙可望坐在花梨木太师椅里,叩着扶手,椅背雕刻的麒麟兽首,在阴影中面目模糊。
窗外,承天府的日常喧闹早已沉寂,远处城墙外隐约传来,车轮轧过碎石的咯吱声,夹杂着短促的呵斥和呜咽。
那是“货场”在连夜处置战利品,生番俘虏按男女老幼分类,像牲畜般打上烙印,缴获的鹿皮、粗铜、小米正在过秤,还有那些不宜示众的“杂项”,正被悄悄运往城西的官仓。
新木料燃烧的烟味,混着动物油脂熬炼的腥膻,底下还潜着一缕甜腻的焦臭——那是人体脂肪焚烧特有的味道。
白天,孙可望曾登上北门城楼远眺,“货场”升起的黑烟。像一道丑陋的伤疤,横亘在青翠的山峦前。
许是见巡抚没说话,庞青云擦净手回到地图前,指向一片被红叉包围的区域,“
“中路内山诸部,归附者编入‘抚番营’三千七百人,皆已刺面为记,发配刀矛。
本月剿抚茶咖社之役,便是以归附的巴宰族人为前导,破其同宗寨垒,战后巴宰营分得妇孺百口、粟米五十石。”
他抬眼,目光平静无波,“顽抗者……已尽数荡平。计大小二十一寨,焚毁十七,余四寨青壮皆斩,首级已筑为‘京观’,立于三叉河口,以儆效尤。”
孙可望端起桌上的越窑青瓷茶盏。茶是上好的武夷岩茶,此刻却索然无味。
“听闻…靖安军,近些时日折损颇重?尤其是……倭卒。”孙可望放下茶盏,好奇道。
庞青云面无表情,仿佛在讨论天气:“阵亡三千二百余,其中倭卒两千九百七十一名,土勇三百余人。”他走到西窗边,推开雕花木窗。
晚风涌入,吹动他额前几缕灰白的发丝,也带来了校场方向隐约的操练声——整齐的呼喝,铁甲碰撞的铿锵,火铳试射的闷响。
庞青云望着窗外渐浓的暮色,平淡得像在念兵书,“倭卒初至,不识山林凶险,瘴疠、毒泉、蛊虫、陷坑、淬毒竹箭……总要交些学费。
头月,病毙者便逾五百。腹泻高热而死者,剖开肚腹,肠内多有线虫如红纱,误触毒藤者,三日则皮肉溃烂见骨。”
他顿了顿,“但活下来的,如今都懂了规矩,不饮生水——即便溪流清澈见底,也必煮沸半刻。
不食野果——哪怕色泽诱人如蜜,宁可饿着,入林必先以铁炮惊鸟兽,察其飞走之状,辨有无埋伏,夜宿必掘沟撒石灰,防蛇虫袭扰。”
他的手指轻轻敲击窗棂,“这些规矩,是用尸骸换来的。熬过这两月的倭卒……便是好刀。
见过血,熬过瘴,知道疼,也尝过赏银的甜头,这样的刀用起来顺手。”
孙可望沉默良久,最终缓缓道:“只是这刀……刃口染血太多,恐伤及执刀之人。”
................
——正午
旌旗在风中有气无力地垂着,新夯实的校场土地,还泛着潮湿的深色。
经过持续两月的剿抚,大员山野间的反抗烽火被强行扑灭,余烬遁入更深的丛林。
靖安军战死与病亡者的名册厚得惊人,但此刻,那些名字的重量被刻意忽略了。
兵部转来的嘉勉谕旨被高声诵读,最后一句“倭卒用命,番患大戡”在空气中回荡,带着公文特有的圆满。
高台以新伐的巨木搭建,尚未上漆,露出白生生的木茬,庞青云与孙可望并坐其上,皆着公服。
台下,赤甲唐军如赤墙般肃立一侧,甲胄鲜亮,兵刃映日,另一侧,是残存不足五千的靖安军倭兵。
他们的衣甲破损染污,面容黧黑憔悴,但眼神却与两月前截然不同——少了些茫然躁动,但多了嗜血之色。
阵亡名册被一名书吏,用平板无波的声调快速唱诵。
名字、籍贯、阵亡地点……流水般淌过,太多太快,很快便化为一团模糊的噪音,消散在南风里。
接着是叙功。军需官捧着厚厚的功赏簿,确保每一句赏格,都能灌进每个幸存者的耳朵里。
“倭卒吉野次郎,斩首三级,夺耳十一,晋小队副!赏银圆二十枚!”
吉野出列,接过小小的队副木牌,叮当作响的银圆,脸上的兴奋有些扭曲,掌心死死攥着银圆。
“倭卒与作,斩首一级,夺耳五,赏银圆十枚!” 年轻的与作脚步有些虚浮,接过赏银时甚至瑟缩了一下,仿佛那金属烫手。
……
“原小队长岛崎隼人,累功擢升中队长!赏银圆五十枚,细布一匹!” 岛崎大步上前,脸笑得跟朵菊花似的。
“原小队长三村政次,累功擢升中队长,领‘抚番营’一部督管!赏银圆五十枚!” 三村的表情凝重,但接过令旗时,手臂肌肉明显绷紧了。
“原中队长织田义信——” 唱功的军需官声音略微拔高,似乎刻意营造一个高潮,还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确认那冗长的功绩。
“献策断桥破鬼哭涧,先登负创,督战有力,前后历大小十七战,所部斩获、焚寨、驱迁、纳降诸功合计……。
特擢升为大队长,领第五大队,赐号‘锐建’!赏银圆百枚,锦缎两匹,另赐精钢胁差一柄!”
霎那间,无数目光聚焦在年轻的义信身上,羡慕、嫉妒、敬畏、审视不一而足。
织田义信出列,动作标准,单膝跪地。
他先接过那面青色为底、绣有“锐建”字样的队旗,旗杆冰凉,然后是沉甸甸的赏银托盘,锦缎光滑得不真实。
最后是一名亲兵捧上的带鞘胁差,刀鞘漆黑,泛着冷光。
大队长,麾下可有千人之众,在这支残破的靖安军中,已是实实在在的高层。
他抬头谢恩,目光却不由自主,越过高台官员们的身影,落向后方那座巍峨的城门楼。
正午的阳光猛烈,照射在城门楼那几扇,据说从江南运来的琉璃窗上,反射出耀目到一片金黄白光,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眯了眯眼,那道门在两个月前,曾经是遥不可及的天堑,可如今似乎近在咫尺了。
只是这一步晋升的台阶,脚下垫着的,是河池肿胀溃烂的尸体,是渡边爬满红虫的肚肠,是同乡临终前的呻吟。
是无数生番男女老幼,临死前怨毒的眼神……这些幻象在强光中一闪而逝,留下心底一片沉重的冰凉。
仪式终于结束。人群开始松动,嗡嗡的议论声响起。
新晋的军官们,获得了一项特别的“恩赏”——被允许卸去兵甲,分批进入承天府城内“观览”。
吉野立刻兴奋地凑过来,语速飞快地计划着,要去看看听说已久的酒楼、布庄,甚至胆大包天者,低声提及“不知有无倭人可进的澡堂”。
与作依旧有些怯生生的,攥着那十枚银圆,茫然四顾。
岛崎和三村走了过来,用他那粗粝的手掌拍了拍义信的肩膀,新换的中队长服色下,伤痕在隐隐作痛:“走吧,织田大队长。”
他咧着嘴,那道疤痕随之扭动,笑容里带着血腥气道:“咱们钻了两个月死人林,吃了满肚子瘴气,也该瞧瞧,用这么多条命换来的‘承天繁华’,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三村没说话,只是对义信点了点头,眼神里有一种同类的了然。
义信沉默地脱下那件浸透汗血、边缘破损的旧阵羽织,团了团,顺手扔在身后的辎重堆旁——那里堆着许多类似的废弃衣物,很快会被集中焚毁。
他换上一件半新的深蓝色直垂,这是战前发的一直没怎么穿,布料摩擦着皮肤,一种陌生属于“体面”的感觉萦绕内心。
他们随着几十个同样获准,进城的中低级军官向着城门走去。
越靠近,越能感受到那城墙的高大厚重,投下的阴影带着凉意。
城门洞幽深,门口持铳而立的唐军士兵,目光锐利地扫视所有人,守门的队正验看了他们崭新的腰牌——尤其是义信那块标志着“大队长”的铜牌,多看了两眼便挥手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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