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圣旨，比预想中来得更快。
一卷明黄的丝绸，由专程赶来的太监当众宣读。
洋洋洒洒数百字，核心意思却与朱奉铨的剧本分毫不差。
蜀王世子朱至澍，年少无知，擅离封地，本应重罚。
但念其无意中为国朝揭开私盐巨案，又献银十五万两以充内帑、实边防，忠心可嘉。
功过相抵。
罚，还是要罚的。
罚朱至澍于王府内禁足一月，闭门思过，静诵圣贤书，以养心性。
旨意宣读完毕，王府上下，神色各异。
那些原本等着看世子倒霉的下人，一个个噤若寒蝉。
这哪里是惩罚？
这分明是奖赏！是皇帝盖了章的护身符！
朱至澍跪在地上，平静地接旨。
“臣，领旨谢恩。”
他知道，这场风波，在明面上，已经彻底过去了。
王安、刘文昭、张诚三人，被正式打入王府私牢。
他们贪墨的家产被尽数抄没，一部分填补了王府的窟窿，剩下的，则变成了朱至澍即将开始的大项目的启动资金。
禁足的日子，开始了。
朱至澍没有去碰任何一本圣贤书。
他把自己关进了王府最偏僻、最宽敞的一处废弃后院。
这里曾经是用来饲养信鸽的地方，如今空无一人。
他让人送来了纸、笔、炭条，还有大量的黏土、沙石和焦炭。
小安子看着这一切，满头雾水。
“殿下，您这是……要玩泥巴？”
朱至澍没有回答。
他把自己关在院子里，整整三天三夜。
三天后，他拿着一沓厚厚的图纸走了出来，双眼布满血丝，但精神却异常亢奋。
他召集了王府中所有经验最丰富的工匠。
有铁匠，有石匠，有木匠。
足足二十多人。
这些人都是世代服务于蜀王府的匠户，手艺精湛，见多识广。
但当他们看到朱至澍的图纸时，所有人都懵了。
“殿下，这……这是什么？”一个老铁匠颤巍巍地指着图纸上一个古怪的梨形容器。
“炼钢炉。”朱至澍言简意赅。
“可……可炼钢不是用炒钢法或者灌钢法吗？您这个……下面怎么还开了这么多孔？”
“那是风口。”
“风口开在下面，那铁水不就漏光了？”
“不会。”
朱至澍没有过多解释。
他知道，跟这个时代的人解释贝塞麦转炉炼钢法的原理，无异于对牛弹琴。
他只需要他们执行。
“按图纸做。”朱至澍的语气不容置疑，“所有尺寸，精确到寸。谁做得好，赏银百两。谁敢偷懒耍滑……”
他没有说下去。
但所有工匠都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
钱宽那颗滚落在盐坝上的人头，就是最有效的警告。
没人敢怠慢。
在朱至澍的亲自监督下，一座前所未有的怪物，在王府的后院里，拔地而起。
它不像传统的炼铁炉那样矮胖，而是更高，更瘦，像一个巨大的、倒立的梨。
炉身用特制的耐火砖砌成，这种砖是朱至澍指导工匠们用黏土混合石英砂，经过反复煅烧而成。
炉子的底部，连接着一排粗大的铁管。
铁管的另一头，是一台巨大的、由水车驱动的活塞式风箱。这是朱至澍利用王府花园里的池塘和水渠，改造出的简易鼓风设备。
它能提供的风力，远超人力或畜力。
半个月后。
炼钢炉，建成。
朱至澍站在这个庞然大物面前，深吸了一口气。
这是他工业帝国的第一块基石。
“生火！”
一声令下，熊熊的焦炭被投入炉中。
水车转动，巨大的风箱开始不知疲倦地工作，将猛烈的气流灌入炉底。
呼~
炉膛内的火焰，瞬间从橘红色变成了刺目的白金色！
温度，在急剧攀升。
“放铁料！”
早已熔化好的铁水，被小心地从旁边的化铁炉中，通过一个长长的流槽，注入这座新的炼钢炉。
炽热的铁水一进入炉膛，奇迹发生了。
猛烈的空气从炉底的风口喷涌而出，穿过滚烫的铁水。
轰！
炉口喷出了高达数丈的火焰，夹杂着无数飞溅的火星，宛如一条咆哮的火龙！
工匠们吓得连连后退，脸色惨白。
“走水了！走水了！”
“殿下快退！”
只有朱至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紧紧盯着那火焰的颜色。
他知道，这是铁水中过量的碳，正在与氧气剧烈反应。
他在等。
等那火焰的颜色，从金黄，慢慢变成纯白。
“加料！”
就在火焰颜色转变的瞬间，朱至澍大吼一声。
早已准备好的一筐黑色粉末，被一个胆大的工匠，奋力投入了炉口。
那是锰矿石粉末和焦炭粉的混合物。
它的作用，是脱氧，并重新调整钢水的含碳量。
这是整个流程中，最关键的一步。
炉中的咆哮，渐渐平息。
炉口的火焰，也慢慢收敛。
整个后院，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那座还在散发着恐怖热量的怪物。
成功了？
还是失败了？
朱至澍没有说话，只是做了一个手势。
“开炉！”
几个最有经验的工匠，用长长的铁钎，合力撬开了炉子侧面的出钢口。
下一秒。
一道比太阳还要璀璨的金色洪流，奔涌而出！
那不是铁水的暗红，而是一种纯净、耀眼、仿佛流淌的黄金般的液体！
钢水！
是钢水！
“天啊……”
老铁匠直接跪在了地上，浑浊的双眼，倒映着那炫目的光。
他打了一辈子铁，从未见过如此纯净、如此具有生命力的铁汁！
钢水顺着预设的沟槽，注入一个个模具之中。
冷却。
成型。
当第一块钢锭被从模具中取出时，它呈现出一种均匀的、致密的青灰色。
所有工匠的眼神，从敬畏，变成了狂热！
他们看向朱至澍，仿佛在看一尊行走在人间的神只！
接下来的几天。
朱至澍没有停歇。
他亲自指导铁匠，将这些优质的钢材，锻造成兵器。
他设计的，是一种全新的马刀。
刀身比传统的大明腰刀更长，更窄，带着一道优雅的弧线。
他运用了后世的知识，指导工匠们进行淬火和回火处理，精确地控制着刀刃的硬度和刀身的韧性。
三天后。
第一把新式马刀，锻造完成。
它静静地躺在武器架上，刀身呈现出一种深邃的乌青色，在阳光下，刃口反射着一道令人心悸的寒芒。
朱至澍叫来了王府卫队的两名百户。
他们是王府卫队中最强的战士，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真正精锐。
“试试。”朱至澍指了指那把刀。
其中一个身材魁梧的百户上前，拿起马刀。
“好轻。”他有些意外。
“但感觉……很顺手。”
“跟你的刀，对砍一记。”朱至澍平静地说道。
两个百户对视一眼，都有些犹豫。
他们的佩刀，都是千挑万选的军中精品，是吃饭的家伙。
“殿下，这……”
“砍。”
朱至澍只说了一个字。
魁梧百户不再犹豫。
他深吸一口气，双手握住新刀的刀柄。
另一名百户也拔出了自己的腰刀，摆开架势。
“喝！”
魁梧百户一声暴喝，双手持刀，用尽全力，一记力劈华山，猛地斩下！
另一名百户横刀格挡。
锵！
一声刺耳到极致的金铁交鸣！
火星四溅！
然后。
在所有人不敢置信的注视下。
那柄精良的大明制式腰刀，像是纸做的一样，从中断为两截！
断掉的半截刀身，在空中打着旋，飞出去几丈远，最后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而那柄新式马刀，刀刃上，连一个豁口都没有。
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
两个身经百战的百户，呆呆地看着手中的断刀和新刀，像是见了鬼。
“儿啊。”
一个悠悠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
众人回头，只见蜀王朱奉铨，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那里。
他脸上那玩世不恭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缓缓走上前，没有去看那把神兵，而是弯腰，捡起了地上那半截断刀。
他用手指，轻轻抚过那光滑如镜的断口。
“这东西……”
朱奉铨抬起头，看着自己的儿子，声音干涩。
“可比银子，要烫手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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