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不是蓝色。是墨水与血污搅拌后的粘稠黑暗。
潜航器像一枚被遗弃的哑弹,悄无声息地滑入北大西洋的深寒。舷窗外,偶尔有苍白失真的深海生物轮廓闪过,它们仿佛也感知到了这片海域的异常,动作呆滞,形态扭曲,有些躯体上甚至浮现出类似晶体或胶质的怪异增生。引擎的嗡鸣被调到最低,但仍然会在水波中留下短暂存在的、不自然的音纹,像伤口渗出的组织液。
我坐在观察舱内,新的躯体对水压和低温毫无感觉,但能清晰感知到海水中弥漫的“空洞”回响——那是一种存在被挖走后留下的负压感,如同牙髓坏死后的持续隐痛,渗透每一滴海水。它拉扯着我的矛盾心脏,让晶体部分的苍白微光躁动不安,也让胶质阴影部分更加粘稠地蠕动。
阿响蜷缩在对面座椅,脸色惨白如纸,耳廓里塞着特制的滤音凝胶,但即便如此,他的身体仍在微微颤抖。“声音……从很深的地方传上来……”他咬着牙,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不是一种声音……是很多……很多破碎的‘尖叫’,被拉得很长、很慢……还有……‘吮吸’的声音……海水,光,热量……一切都在被往‘下面’吸……”
雷昊坐在驾驶位,双手稳定地操控着方向舵,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传感器屏幕。灰隼在副驾驶协助导航,岩脊则在武器控制台待命,尽管我们都知道,常规武器在这里可能毫无意义。潜航器内部空间狭小,充满了我身体散发出的那种微弱的、混合着秩序脉冲与混沌涟漪的怪异“场”,让空气都显得凝重。
“接近预定坐标。”雷昊的声音打破了压抑的寂静,“深度三千二百米。外部水压正常,但水流读数异常——所有洋流都在绕开中心区域,形成一个直径约五公里的‘无流区’。水温……比周围低七度,并且还在持续缓慢下降。”
舷窗外的黑暗愈发纯粹。深海探照灯的光束射出,却像被某种无形的海绵吸收了大半,只能照亮前方很短的距离,光柱边缘还呈现出不自然的模糊和色散。
“能见度极低。”灰隼报告,“声呐探测到前方有巨大障碍物轮廓……不规则,表面复杂,不像是自然海床或山脉。大小……初步估算超过两公里。”
“那就是‘空洞’影响区的边界?”我站起身,沉重的躯体让潜航器都轻微摇晃了一下。我将“感知”延伸出去,穿透合金舱壁,探向那片黑暗。
瞬间,更强烈的反馈涌来!
不是物理障碍。是一片被强行“凝固”的现实断层!
前方的海水,在概念层面上被“卡住”了。水的流动性、温度传递、甚至分子间的相互作用,都处于一种半冻结的、逻辑紊乱的状态。这形成了一个物理上的“软性壁垒”。而在壁垒之后,我的感知捕捉到了一片更加诡异的空间——那里的物理规则时有时无,重力方向在随机偏转,光以不可能的角度扭曲,甚至时间的流速也出现了细微的、不连贯的乱流!
这就是“空洞”?不是简单的空间缺失,是底层规则被暴力篡改后留下的腐烂创口!
“不能直接穿过去。”我收回感知,合成音带着凝重的回响,“那片区域的规则是混乱的,潜航器进去会立刻失控,甚至被不同规则撕碎。需要找到……‘创口’的边缘,或者薄弱点。”
“怎么找?”雷昊问。
我看向自己晶体-金属复合的右手,又看看左手蠕动的胶质阴影。“我的……一部分,对‘秩序’和‘混乱’的边界很敏感。”我解释道,自己也不是很确定,“我可以尝试……‘触摸’那个边界,找到它逻辑冲突最剧烈,也就是最不稳定的地方。那里可能是缝隙。”
“风险太大。”雷昊反对,“如果你的接触引发了规则乱流的反噬,或者被‘空洞’本身感知到……”
“我们有选择吗?”我反问,指向传感器屏幕上那个巨大的、不规则的轮廓,“它在扩大,虽然缓慢。而且,‘清道夫’随时可能完成自检,或者采取更激进的手段处理这里。我们必须进去。”
雷昊沉默了几秒,最终点了点头:“岩脊,准备紧急脱离协议。灰隼,随时准备启动最大推力撤离。阿响,集中精神,注意‘声音’的变化,任何异常立刻报告。”
我走到潜航器前端的半球形观察窗前。透过加厚的透明材料,外面是吞噬一切的黑暗和那堵无形的规则壁垒。我缓缓抬起双手,掌心贴在冰冷的观察窗内壁上。
右手的晶体-金属部分,表面的苍白微光开始有规律地脉动,释放出极其微弱的、试图“解析”和“定义”的秩序倾向。左手的胶质阴影则变得更加活跃,像活物般延展,贴近观察窗,释放出混乱的、充满“可能性”扰动的信息流。
两股力量,通过观察窗作为媒介(尽管很微弱),接触到了那片规则凝固的海水。
瞬间,我的意识仿佛被抛入了一个由无数断裂齿轮和乱码符号组成的风暴之中!
我“看”到了:
`规则A:水分子氢键作用力强度:标准值。`
`规则b:本区域熵增速率:归零。`
`规则c:电磁波传播路径:定义失效。`
`规则d:时间轴连续性:存在7处断裂点。`
`……`
无数条自相矛盾、彼此冲突的基础物理规则和信息,像坏掉的霓虹灯管一样在我意识中疯狂闪烁、短路、迸溅火花。每一种规则都试图生效,却又被其他规则否决。这片区域的“现实”,就像一台被塞入了无数错误指令、正在无限蓝屏死循环的超级计算机。
剧痛从双手传来。右手的晶体部分试图强行“修复”或“理顺”这些规则,结果引来了更剧烈的逻辑反冲,表面出现了细密的裂痕。左手的胶质阴影则贪婪地“吸收”着这些混乱信息,自身变得越发膨胀、不稳定,仿佛随时会爆开成一团纯粹的混沌。
我咬紧牙关(如果那还能被称为牙关),在意识中尖叫着引导这两股力量,不是对抗,而是引导它们去碰撞、去寻找那个“风暴眼”!
秩序倾向去“锁定”一条最顽固的错误规则。
混乱倾向去“激发”那条规则与相邻规则最激烈的冲突。
让矛盾在局部爆发到极致!
找到了!
在感知的“视野”中,前方大约五十米处,规则的乱流中出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转瞬即逝的“漩涡”。那是两条根本性冲突的规则(“能量守恒”与“本区域能量自发湮灭”)激烈对抗产生的逻辑真空地带!虽然极不稳定,但那一刹那,那里是“无规则”的,是可以通过的!
“左舷十五度!前进三十米!然后全速直线冲击!”我嘶吼着报出方位,双手猛地从观察窗上收回,掌心一片焦黑(晶体焦黑与胶质碳化混合的诡异状态)。
雷昊没有任何犹豫,立刻执行。潜航器引擎发出低沉的咆哮,猛地加速,朝着我指示的方向狠狠撞去!
舷窗外,黑暗的海水仿佛活了过来,卷起无声的乱流。潜航器剧烈颠簸,警报声此起彼伏。岩脊紧紧抓住扶手,灰隼死死盯着导航屏幕。阿响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
就在潜航器即将撞上那无形壁垒的瞬间——
前方,那片粘稠的黑暗,如同被戳破的脓包,向内塌陷出一个直径仅比潜航器略大的、边缘不断蠕动收缩的孔洞!
潜航器擦着孔洞边缘,一头扎了进去!
天旋地转。
不,不是物理上的旋转。是感知的彻底错乱。
上一秒,我看到舷窗外是倒悬的、发出磷光的深海巨藻森林。
下一秒,巨藻变成了缓慢飘落的、燃烧着苍白火焰的灰烬。
再下一秒,灰烬又扭曲成无数只注视着的眼睛。
重力消失了,又或者来自四面八方。光线时而如实体般粘稠流淌,时而彻底消失,只剩下绝对的、连黑暗都称不上的“无”。
时间感彻底崩溃。我感觉自己在孔洞中穿行了无限久,又仿佛只是一瞬。
潜航器内部的灯光疯狂闪烁,所有仪器屏幕变成一片雪花噪点。雷昊和灰隼拼命尝试稳定操控,但操控似乎已经失去了意义。岩脊徒劳地试图重启系统。阿响蜷缩成一团,双手死死捂住耳朵,血从指缝渗出。
只有我,在这片极致的规则混乱中,反而获得了一种诡异的……适应。
我的矛盾身体,本就是秩序与混乱的畸形结合。这片区域的混乱,虽然更极端,却在某种意义上,是我的“主场”。胸腔那颗矛盾心脏,搏动得更加有力,甚至开始主动“调节”涌入我体内的混乱规则流,将其部分转化为维持我自身悖论结构稳定的“燃料”。
我“看”清了。
我们正穿过一条由破碎规则构成的、光怪陆离的“隧道”。隧道的墙壁是流动的、不断相互湮灭又重生的物理定律。隧道的尽头,是一片难以形容的景象。
那是一片悬浮在绝对虚空中的……废墟。
不是城市的废墟,也不是建筑的废墟。是文明概念的废墟。
我看到巨大的、断裂的“文字”石碑漂浮着,上面的符号不属于任何已知语言,却直接传达着关于“艺术”、“哲学”、“科技巅峰”的辉煌与随之而来的虚无。
我看到凝固的“音乐”波纹,如同破碎的彩色玻璃,静止在虚空中,仍能“听”到其中蕴含的、一个文明最后庆典的狂欢与绝望哀歌。
我看到扭曲的“数学公式”锁链,缠绕着一颗早已熄灭的“恒星”模型,象征着那个文明试图掌控宇宙法则的野心与最终的失败。
还有更多无法名状的、属于认知层面的“遗骸”——关于“爱”的褪色光谱,关于“信仰”的干涸泉眼,关于“存在意义”的、被撕成碎片的辩论场……
所有这些,都浸泡在一片苍白如骨灰的光芒中。那光芒没有温度,没有亮度,只是纯粹地“存在”着,覆盖一切,同化一切,散发着与“清道夫”同源的、令人窒息的“格式化”气息。
而在废墟中央,虚空之上,生长着一株植物。
不,不能用“植物”形容。那是一个不断变换形态的存在。它的“根”深深扎入周围的文明废墟遗骸,吸收着那些苍白光芒和文明残响。它的“茎”扭曲如痛苦痉挛的脊椎骨,表面布满不断开合、仿佛在无声呐喊的“眼睛”状纹路。它的“顶端”,没有花,只有一个不断收缩又膨胀的、暗红色的、如同心脏般搏动的瘤状物。
瘤状物的表面,密布着与我掌心暗红沙痕极其相似、但更加复杂古老的纹路。每一次搏动,都释放出一圈肉眼可见的、混合着苍白与暗红的认知涟漪,扫过整个废墟,让那些文明遗骸微微震颤,仿佛在共鸣,又仿佛在抗拒。
这就是……“归墟之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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