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回到了教室。
顾满阳走路比平时快了些，小芽跟在后面，小短腿迈得飞快，才勉强跟上他的步伐。
回到座位，小芽看着顾满阳的后背，他坐得笔直，像是要把自己和后排的视线隔绝开。
这节是语文课。
老师在讲台上讲着一篇古文，声音抑扬顿挫。
小芽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她的眼睛盯着前面那个后脑勺，黑色的头发在窗外透进来的光线下，泛着一层柔和的光晕。
他好像……没有那么排斥自己了。
这个念头让小芽的心里像是喝了蜜水，甜丝丝的。
好不容易熬到下课铃响，老师一说“下课”，顾满阳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又一次准备往外走。
小芽这次学乖了，没有再伸手去拉他，只是默默地看着。
顾满阳走到教室门口，停顿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
教室里吵吵嚷嚷，几个同学已经围在一起讨论下课去哪里玩。
他看到小芽还安安静静地坐在座位上，正看着自己。
两个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地交汇了一下。
顾满阳很快移开了视线，走出了教室。
小芽心里的小鼓又敲了起来。他刚刚是不是在看自己？
她没有立刻跟出去，而是低下头，拉开自己的书包拉链。
书包里除了课本和文具，还有一个小布袋。
她从里面摸索了一阵，拿出几样东西，小心翼翼地塞进了校服的口袋里，然后才拉上拉链，背好书包，也走出了教室。
这节课的课间，顾满阳换了个地方。
他没去操场，而是去了教学楼后面的一排小树林。
那里很安静，平时很少有同学过来。
小芽吸了口气，迈着小步子走了过去。
她在他旁边位置坐下，两个人中间依然隔着一个手臂的距离。
顾满阳听到了动静，头都没回，声音里带着点无奈：“你怎么又来了？”
小芽不说话，只是从自己鼓鼓囊囊的口袋里往外掏东西。
先是一小袋牛肉干，撕开了包装。
然后是一根棒棒糖，水果味的。
最后是一小瓶牛奶，瓶盖已经被她提前拧松了。
她把这些东西一样一样地在两人中间的水泥沿上摆好，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
顾满阳闻到了一股食物的香味，终于忍不住侧过头。
当他看到花坛边上摆着的那一排小零食时，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你......”
他看着小芽，眉头又皱了起来。
“学校不让带零食的。”
小芽像是没听见他的话，只是把那瓶牛奶往他那边推了推。
顾满阳看着她，又看看那些零食，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个徐芽，胆子也太大了。
他想问她怎么敢把零食带进来，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问了又怎么样呢？反正这是她的事，被老师抓到也是她挨批评。
见他不动，小芽又把那袋牛肉干往他面前推了推，然后自己拿起那根棒棒糖，撕开糖纸，塞进了嘴里。
甜甜的草莓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
顾满阳被她这直接的动作弄得有点不好意思。
一个女孩子，这么主动地给男孩子吃的，这......
他别开脸，耳朵根有点发烫。
“我不吃。”
他小声说。
小芽嘴里含着糖，说话有点含糊不清：“吃一点嘛。”
她说着，把牛肉干的袋子口撕得更大了一些，几乎要递到顾满阳的鼻子底下。
浓郁的肉香味一个劲地往他鼻子里钻。
她的动作太直接，也太自然了。
顾满阳被她这一下弄得有点不知所措，脸颊不自觉地热了起来。
他往后躲了一下，可那根牛肉干就像长了眼睛一样，又跟了过来。
“你……”他
刚想说点什么，嘴唇就不小心碰到了那根牛肉干。
小芽的眼睛更亮了：“你吃呀。”
周围只有夏天的蝉鸣和远处操场传来的模糊笑闹声。
顾满阳感觉自己的脸在发烫。
他僵持了几秒，最后还是在小芽执着的目光下，张开嘴，小口地咬了一点。
早饭就没吃几口，这会儿肚子确实有点饿了。
牛肉干很有嚼劲，味道确实不错。
见他吃了，小芽心满意足地笑了，也捏了一根放进自己嘴里，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嚼着。
她把整袋牛肉干都放在了两人中间。
“你为什么不开心？”
小芽一边嚼着，一边含糊不清地问。
顾满阳的动作顿了一下。
他咽下嘴里的东西，声音有点闷：“不关你的事。”
“就关我的事。”
小芽立刻反驳，说得理直气壮。
“你不开心，我也不开心。”
“咳……咳咳！”
顾满阳被她这句直白得不像话的话呛得结结实实，剧烈地咳嗽起来。
一张白净的小脸瞬间涨得通红。
“哎呀！”
小芽吓了一跳，也顾不上吃零食了，赶紧凑过去，伸出小手在他后背上胡乱地拍着。
“你没事吧？怎么吃个东西都能呛到？”
她的手很小，力气也不大，拍在背上软绵绵的，没什么效果，反而让顾满阳的身体更僵硬了。
他好不容易才顺过气，转过头，相当无语地看着一脸担忧的徐芽。
这个人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怎么什么话都敢往外说？
小芽见他不咳嗽了，松了口气，又拿起一根牛肉干：“那，你还要吃吗？”
顾满阳看着她手里的牛肉干，又看了看她那双清澈的眼睛，心里那股烦闷，被冲淡了一点。
他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拿起石凳上的另一根，自己吃了起来。
两个人并排坐着，安静地吃着牛肉干。
风吹过小树林，带着叶子沙沙的响声，也吹散了些许燥热。
顾满阳感觉自己空了一上午的胃里，终于有了点东西。
他无意识地垂下眼，目光正好落在了徐芽的脚上。
她穿着一双蓝色的凉鞋，鞋子有点旧了，但洗得很干净。
小小的脚丫晃来晃去，脚趾圆润可爱，像几颗饱满的豆子。
不知怎么的，顾满阳的脸又开始发烫。
他猛地把头转向另一边，盯着远处操场的围栏。
徐芽啃完了嘴里最后一口牛肉干，正准备再接再厉，就看到顾满阳这奇怪的反应。
他怎么了？
她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那边除了围栏和几棵树，什么都没有。
男孩的心思，真是比语文课本里的古文还难懂。
徐芽在心里叹了口气，觉得哄他开心这件事，比期末考试拿一百分还难。
她犹豫了一会儿，小手在校服裤子上蹭了蹭，还是决定开口，打破这片沉默。
“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她的声音小小的，很认真。
“为什么不开心？”
听到这话，顾满阳的肩膀僵了一下。
他没有回头，声音闷闷地从旁边传来：“我怎么样不关你的事。”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语气里带着点警告的意味：“还有，你也别再说我不开心你也不开心这样的话了。”
徐芽这下彻底没话了。
她的小嘴巴微微张着，准备好的好几句关心的话，全都被堵在了喉咙里。
她的小脑袋瓜飞速运转，可脑子里一片空白，完全想不出该怎么应对眼前的局面。
妈妈教的“知己知彼”，现在进行到“知彼”这一步就卡住了。他不肯说，她要怎么知道呢？
看着顾满阳紧绷的侧脸，徐芽感觉自己像是面对一堵墙，怎么也找不到进去的门。
两个人就这么沉默地坐着，气氛又回到了最开始的尴尬。
顾满阳心里其实也不平静。
他不想对她说重话，可她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撞上来，问他最不想被人知道的事。
妈妈工作的事，就像一块大石头压在他心上，他谁也不想说。
说了又能怎么样呢？只会让别人同情，或者看笑话。
可不知道为什么，被她这么一问，那块石头的棱角好像扎得他更疼了。
上课铃声再一次拯救了顾满阳。
他几乎是立刻从水泥沿上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往教学楼走。
徐芽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有点委屈，但还是慢吞吞地站起来，把地上的零食包装袋都捡起来，塞进口袋里，然后才跟了上去。
回到教室小芽看着前桌那个笔挺的背影，第一次有了束手无策的感觉。
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
关心人，怎么会是错的呢？
他现在不说，只是因为他还不够相信自己。
那她就问一遍，再问一遍，问到他愿意说为止。
小芽低头，在自己的练习本上写了三个字：顾满阳。然后又在旁边，画了一个小小的，咧着嘴笑的太阳。
她要让他也变成这样。
这节课好像过得特别慢。小芽不停地看墙上的挂钟，秒针每走一格，都像是在她心里挠一下。
终于，下课铃声像是解脱的号角，响彻了整个校园。
“下课。”
老师的话音刚落，小芽就看见前面的顾满阳动了。
他的动作快得惊人，几乎是在老师转身的瞬间，就从座位上弹了起来，书本都没收拾，像一阵风似的从教室前门溜了出去。
等小芽反应过来，伸出手想要叫住他的时候，门口已经只剩下几个正要进来的同学。
他跑了。
小芽愣在原地，看着那个空荡荡的座位，心里有点空，又有点好笑。
他这是在躲着自己？
她慢吞吞地站起来，也走出了教室。
夏天的课间，走廊里像是烧开的水，到处都是跑动和喧哗的学生。
徐芽个子小，在人流里穿行有点费力。
她先是去了操场边的那个花坛，没人。
又踮着脚尖往厕所那边望了望，也没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会去哪儿呢？
小芽皱着小眉头，像个小侦探一样，开始在教学楼里进行地毯式搜索。
一楼，二楼，她都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此时的顾满阳，正躲在三楼通往天台的楼梯拐角处。
这个地方平时很少有人来，堆着一些废弃的桌椅，有一股淡淡的灰尘味。
他背靠着冰凉的墙壁，微微喘着气。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
只是，上课的时候，他能清楚地感觉到，背后那道视线，像一盏小小的探照灯，一动不动地照在自己身上。
不灼热，但很有存在感。
让他坐立难安。
他心里乱糟糟的。
妈妈要被辞掉，可能要回村里，这些事情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自己这副倒霉的样子，尤其是不想让那个有点奇怪的后桌看到。
他从楼梯的栏杆缝隙里往下看，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在人群里钻来钻去的小身影。
她走得很急，小脸绷得紧紧的，黑白分明的眼睛四处张望，那么多人，那么吵闹的环境，她好像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目标明确得让他心里都咯噔了一下。
她是在找自己。
这个认知，让顾满阳的心里涌上一股说不清的感觉。
有点烦，又有点无奈，还有一丝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暖意。
从来没有人这么找过他。
大家喜欢他，会围在他身边夸他，会偷偷给他塞零食和情书。
但那种喜欢，好像都是对着那个成绩好，长得好，永远干干净净的“顾满阳”。
如果他变得不好了，倒霉了，那些人还会喜欢他吗？
他不知道。
可是下面那个女孩，她好像不在乎这些。
她只是固执地认为，他不开心，她就要让他开心起来。
顾满阳看着徐芽像个小陀螺一样在楼下转悠，嘴角不自觉地，轻轻向上弯了一下，但他自己都没发现。
眼看着徐芽好像要往这栋楼里来了，顾满阳心里一紧，赶紧缩回头，往楼梯更深处的阴影里藏了藏。
脚步声由远及近。
是那种很轻，很平稳的脚步声。
顾满阳屏住了呼吸。
他听着那脚步声走到楼梯口，停顿了一下，然后开始一步一步地走上楼梯。
“哒，哒，哒......”
每一下，都像是踩在他的心跳上。
他把自己缩在角落里，心里祈祷着她只是路过，或者去天台看看风景。
脚步声停在了他所在的这一层。
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只能听到窗外传来的蝉鸣和楼下操场的喧闹。
顾满阳一动不敢动，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太大了，会被她听见。
几秒钟后，他听到了一个很小声的，试探性的声音。
“顾满阳？”
他没出声，心想只要自己不说话，她找不到就会走的。
可是，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比刚才笃定了一点。
“我看到你的衣服了。”
顾满阳低头一看，自己白色的校服袖子，有一角从废弃课桌的缝隙里露了出去。
他懊恼地把手缩了回来。
脚步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是朝着他的方向来的。他知道自己藏不住了。
一个小脑袋从桌子后面探了出来。
四目相对。
徐芽看着他，他看着徐芽。一个气定神闲，一个满脸窘迫。
她没有问他为什么躲在这里，也没有笑话他。
她只是很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我找到你了。”
顾满阳靠着墙，没说话，脸颊有点发烫。
被一个比自己矮的女孩子像抓兔子一样堵在角落里，这还是头一回。
徐芽学着他的样子，也在旁边找了个地方坐下，两条小短腿悬在半空中，轻轻地晃着。
“这里很安静。”
她说。
顾满阳“嗯”了一声，眼睛看着地面，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还是不开心。”
徐芽又说。
顾满阳的肩膀塌了一下，他放弃了伪装，声音闷闷的：“跟你没关系。”
“有关系。”
徐芽转过头，很认真地看着他。
“我想让你开心，就有关系了。”
又是这句话。
顾满阳的心像是被一只小手轻轻攥了一下，不疼，就是有点酸，有点胀。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小芽以为他不会再开口了。
“我妈妈……下个月要被厂里裁掉了。”
他终于还是说了出来，声音很低。
“我们……可能要回村里去了。”
说完，他把头埋进了膝盖里。
原来是这样。
小芽心里一下子明白了。
离开这里，就意味着……见到他。
这是一件很严重，很严重的事情。
她没有说“别难过”或者“没关系的”这种话。
她觉得这些话没什么用。
她想了想，然后从口袋里掏了掏。
顾满阳感觉到身边的人在窸窸窣窣地响，他没抬头，以为她要走了。
结果，一小包东西被塞到了他的怀里。
他愣愣地抬起头，看到是一包还没开封的，画着小熊图案的牛奶软糖。
是他最喜欢吃的那种。
“给你。”
小芽说。
顾满阳看着那包糖，又看看她。
“我不要。”
“心情不好的时候吃点甜的，会好一点。”
小芽把糖往他怀里又推了推，态度很坚决。
“这不是给你的，是给你的心情吃的。”
给心情吃？
顾满阳又一次被她的奇怪理论给弄懵了
他看着她那双清澈又固执的眼睛，拒绝的话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他最终还是默默地收下了那包糖，紧紧地攥在手心里。
糖纸的包装有点硬，硌得他手心发疼。
“谢谢。”
他小声说。
小芽摇了摇头：“你还没告诉我，吃了有没有用。”
顾满阳撕开包装，剥了一颗糖放进嘴里。
浓郁的奶香味和甜味瞬间在舌尖上化开。
好像......心里的那块大石头，真的被融化掉了一个小角。
他看着身边这个小小的，却好像有无限能量的女孩，轻声问：“徐芽，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小芽想了想，很诚实地回答：“因为你好看。”
顾满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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