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葡萄架层层叠叠的枝叶间隙,我看见爷爷正佝偻着背,蹲在院子的角落里,专心致志地捣鼓着什么。听见我的脚步声,他“哎哟”一声,一手扶着膝盖,一手撑着旁边的矮墙,慢慢直起腰来。藏青色的老式裤腿上沾着几处新鲜的湿泥点子,宽松的裤脚被傍晚的风吹得微微晃动。
“木生回来了?”
爷爷看清是我,脸上绽开笑容,皱纹舒展开来。
“灶上煨着小米粥呢,温乎的,我给你盛一碗去。”
他说着,拍了拍手上的土。
堂屋的门帘还是奶奶在世时挂的那块蓝印花布,洗得有些发白,边缘起了毛球。一掀起来,一股混合着艾草熏过的清冽气味和灶膛余烬柴火香的味道便扑面而来,是记忆里老屋特有的气息。八仙桌上盖着那块熟悉的靛蓝色棉布罩子,四角垂下来。墙角那只半人高的粗陶水缸被擦得锃亮,缸壁上凝结的水珠缓慢滑落。墙上那口老旧的挂钟,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后面奶奶的遗像,沉重的黄铜钟摆左右摇晃,在斑驳褪色的墙面上投下细碎、跳跃的阴影。
“这钟挂得真不是地方,”
我忍不住伸手想去挪动,
“挡着俺奶照片了。”
“别动!”
爷爷一个箭步上前,粗糙有力的大手按住了我的手腕,语气带着少有的急促,
“你奶生前最烦别人动她照片,讲究着呢。”
他松开手,指节在布满灰尘的钟面上敲了敲,发出闷响,
“老物件了,该上油了,走得也不准了。”
走进里屋,那张爷爷结婚分家时唯一分到的家当——枣木老床,依旧稳稳地立在那里。黑色的油漆剥落了大半,露出木头原本的深褐色纹理,像老人手上暴起的青筋。床尾那个笨重的旧木箱敞着盖子,半袋小米就放在里面,敞着口。装米的口袋是奶奶生前用一件旧蓝布褂子改缝的,边角已经磨得发白起毛,隐隐透出里面金黄饱满的米粒。
“爷爷,你不能光喝这个。”
我看着那半袋小米说。
“自己地里种的,吃着踏实,养人。”
爷爷弯下腰,布满老茧的手伸进米袋里,抓起一把小米,在掌心轻轻搓着,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喝了一辈子小米粥,换别的,嗓子眼儿里都觉着不对付。”
他盯着掌心金黄的小米粒,眼神有些放空,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声音低沉下去,
“当年……换你奶过门,就靠这半袋小米。你奶总骂我,说半袋小米就把她打发了。”
他顿了顿,像是要把那沉甸甸的往事咽下去,
“这半袋小米啊,好像把我压了一辈子。”
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小时候的场景:奶奶举着烧火棍,追着爷爷在院子里骂。骂他挑水回来,水桶磕在门槛上溅湿了地面;骂他搓衣服没用力气,领口袖口还带着汗渍;骂他淘米水没倒在菜畦里,白白糟蹋了……可每次骂声歇了,爷爷还是会默默地把院角那只大水缸挑得满满当当。
“俺奶以前可讲究了。”
我在那张吱呀作响的竹椅上坐下。
“可不是嘛!”
爷爷在床沿坐下,掏出他那杆磨得油亮的铜烟锅,慢悠悠地往烟袋锅里塞着金黄的烟丝,
“三九天,河面都结冰碴子了,她也要烧一大锅热水,坐在院里搓衣服,一洗就是小半天,手指头冻得通红也不肯停。”
他划着火柴点燃烟叶,嘬了一口,灰白的烟雾从他缺了门牙的嘴里丝丝缕缕地漏出来,
“有回我看她洗得久了,想帮忙涮涮衣服,差点挨了她一棒槌。”
爷爷摇摇头,带着点无奈的笑意,
“她说洗衣服的时候最忌讳旁人插手,要是涮洗的脏水点子溅到刚打上肥皂的干净衣服上,那一盆水就白费工夫了!”
记忆里,夏天的日头毒辣辣地晒着,奶奶总会搬个小板凳,坐在葡萄架投下的那片难得的阴凉里。搓衣板、肥皂盒、毛刷子,在青石板地上摆得整整齐齐。谁要是扛着锄头从旁边过,脚步重了带起一点尘土,她立刻就会扬起嗓门:
“没长眼啊?我这衣裳刚过第三遍清水!”
正说着话,院墙外头传来收废品那熟悉的吆喝声,拖着长腔:
“收——废铁烂铜,旧书旧报——”
爷爷像是想起什么,猛地站起身,动作麻利得不像个老人。他弯腰从床底下拖出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袋子摩擦地面发出刺啦声:
“来,木生,搭把手,攒了半年的铁皮、废铜丝啥的,沉得很。”
帮着把沉甸甸的废铁袋搬出去后,爷爷又转身从里屋抱出一个沉甸甸的粗陶罐子,罐口用厚塑料布和皮筋扎得严严实实。他把罐子小心翼翼地放在堂屋的地上,揭开封口,一股浓郁的、带着时间沉淀的咸酸气味弥漫开来。
“你瞅瞅,这罐腌芥菜疙瘩,还是你奶前年入冬前腌下的,”
爷爷指着罐子里酱色发亮的咸菜,语气里带着点得意,
“味儿正着呢,还能吃两顿好的。”
我蹲下身,手指轻轻拂过陶罐外壁那层厚厚的、结晶的盐渍,凉凉的,涩涩的。
“爷爷,俺奶……都走三年了……”
我的声音有些发涩。
“走了也是你奶!”
爷爷的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定。他又指了指墙角一个装着半袋深红色花椒的小布袋,
“这是 秋天时我从咱家门前那棵老花椒树上新摘的,晒得透透的。她腌菜离不得这个,别人做的,总觉得差点意思,少了那股子冲劲儿。”
傍晚时分,我和爷爷搬了小马扎,坐在枝叶繁茂的葡萄架下。一人捧着一碗温热黏稠的小米粥。晚风掠过葡萄叶,发出沙沙的轻响,一串串紫得发黑的葡萄在渐浓的暮色里轻轻晃悠。爷爷捧着他那只碗沿缺了个小口的粗瓷碗,小口小口地啜饮着,碗里升腾起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旁边矮凳上的老式收音机,咿咿呀呀地放着豫剧,婉转的唱腔在小小的院落里流淌。
恍惚间,我仿佛又看见奶奶坐在那块磨得光滑的青石板前,举着沉重的棒槌,“嘭、嘭”地捶打着石板上的湿衣服。棒槌敲打的闷响,夹杂着她中气十足的唠叨和责备,还有爷爷低着头、默默喝粥的侧影……这幅画面,在豫南平原无数个悠长而燥热的夏天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刻进了时光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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