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墙壁白得刺眼,像一块巨大的、毫无怜悯的裹尸布。消毒水的气味浓烈得令人窒息,它不再是洁净的象征,而是腐烂生命最直白的注脚,丝丝缕缕,钻进鼻腔,宣告着一切的终局。
八十岁的林凡躺在病床上,薄薄的被单下,身体如同一截被蛀空的朽木,轻飘飘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架。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点可怜的、被称为生命的东西,正从冰冷的指尖、从麻木的脚踝,一点点溜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奢侈而沉重,像在拉动一个生锈的风箱。
“吱呀——”
病房门被推开一条狭窄的缝,一张年轻俊俏的脸探了进来,目光在他身上草草一掠,像检查一件过期物品,随即又很快缩了回去。门并未关严,外面传来压低的、带着明显不耐烦的声音,清晰地钻进他尚能工作的耳朵:“……观察过了,就这两天的事了,麻烦得很,屙尿都在床上,味儿也重……”
没有亲人。没有朋友。连这最后的、程式化的关怀,也透着嫌弃与敷衍。世界正在急不可耐地将他清理出去。
他的意识开始不受控制地涣散,边界模糊,一生的画面不再是被精心剪辑的默片,而是带着尖锐噪音、刺鼻气味和高清画质的耻辱烙印,一帧一帧,疯狂闪回,将他拖入无间地狱:
三十岁,那个暴雨如注的下午。 工棚在狂风中呻吟,工头那双被烟熏黄的眼睛盯着他,带着不容置疑的凶狠。“不敢上?不敢上就滚蛋!后面排着队想干的人多的是!” 雨水冰冷地砸在他的安全帽上,砰砰作响,像送葬的鼓点。他不敢争辩,更不敢拒绝,只能硬着头皮,带着那个刚跟了他三天、眼神还带着怯生生好奇的学徒工,爬上了湿滑摇晃的脚手架。学徒工才十九岁,家乡还有个等钱念书的妹妹。然后,是脚下猛然一滑,一声短促的惊叫,以及身体沉重砸在地面上的闷响。血水混着雨水,迅速洇开一片刺目的红。工头来了,把所有责任轻而易举地推到他“操作不当”上,那双眼睛依旧凶狠,还多了几分威胁。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塞满了滚烫的沙砾,发不出任何声音。在众人或鄙夷或同情的目光中,他最终像个被拔了毛的鹌鹑,瑟瑟发抖地缩起了脖子,默认了这强加的罪责。学徒工年迈的父母从乡下赶来,哭嚎着,撕打他,指甲在他脸上划出血痕,他只会抱着头,蜷缩在地上,任凭雨点般的拳头落下。那一刻,他失去的不仅仅是工作,而是作为一个人,最后那点可怜的尊严。雨水是冷的,但那些目光,更冷。
四十岁,那个令人窒息的“家”。 通过中介“买”来的东南亚妻子,正用他完全听不懂的语言尖锐地咒骂着,声音像碎裂的玻璃。盘子摔在他脚下,瓷片四溅,汤汁淋漓,像他们支离破碎的关系。他听不懂具体词汇,但能读懂那眼神里的怨恨、蔑视和疯狂。他害怕这种直接的、毫无缓冲的冲突,无法应对巨大的文化隔阂和妻子歇斯底里的强势。那个咿呀学语的女儿,是他灰暗生活中唯一的光。可这光,也照不亮他内心的懦弱与狼狈。在一个深夜,女儿熟睡后,他像做贼一样,心脏狂跳着,揣着仅有的、皱巴巴的几百块钱,逃离了那个所谓的“家”。推开门的瞬间,他下意识回头,竟对上女儿不知何时睁开的眼睛。那双眼睛纯净得像山泉,里面没有哭闹,只有满满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困惑,仿佛在问:“爸爸,你要去哪里?” 这一眼,成了他往后余生无数个夜晚的梦魇。他记得逃离时,夜风刺骨,身后的灯火迅速缩小,像一个被无情掐灭的希望。
五十多岁,那个被镜头绑架的下午。 一个想博取流量的网红找到了他,用极具煽动性的语言承诺:“林叔,跟我走,带你找回女儿,给你养老!” “养老”两个字,像毒蛇信子,诱惑了他。他跟着那伙人,浩浩荡荡,强行闯入了女儿的外婆家。女儿已经十几岁了,出落得清秀,但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一坨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冰冷、厌恶,没有丝毫温度。网红团队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推搡着试图阻拦的老人,镜头几乎要怼到女儿惨白失血的脸上,逼迫她说话,逼迫她认亲,将一场人伦悲剧变成一场狂欢的直播盛宴。他想上前阻止,想对女儿说点什么,哪怕是一句“对不起”,却被网红一把搂住肩膀,那张堆笑的脸凑近,压低的声音却带着狰狞:“林叔,我们这都是为你好!想要女儿认你,就得这样!” 他僵在原地,嘴唇嗫嚅着,最终,还是在那句“为你好”的魔咒下,懦弱地低下头,像一个提线木偶,眼睁睁看着这场针对他亲生女儿的、赤裸裸的暴力上演……女儿被逼到墙角,浑身发抖,那双曾经纯净的眼睛里,只剩下绝望的空洞。这是他最后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见到她。
最终定格,就在这间病房,不久之前。 女儿来了,不是来送终,是来让他签一份断绝父女关系的协议。她瘦得像一张被风干的纸片,脸色苍白,眼神是经历了一切风暴后的死寂,没有任何波澜。她把协议和笔放在他颤抖的、几乎握不住东西的手边,声音平静得可怕,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签了它吧。签了它,我的人生,才能稍微干净一点。”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看他一眼,更没有叫他一声……“爸”。
悔恨!
如同最浓烈、最滚烫的硫酸,不是滴落,而是汹涌地灌入他的胸腔,灼烧着他早已腐朽的脏器,滋滋作响!如果……如果能重来……如果能回到那个雨天的脚手架前,如果能鼓起勇气留在那个咿呀学语的女儿身边,如果能在那场直播闹剧中像个真正的父亲一样挺身而出……
可是,没有如果。
意识,在这无尽循环的痛苦与黑暗的噬咬下,彻底沉沦,向着那永恒的、冰冷的深渊,急速坠落……再无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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