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半,广深市白云区。
恒达回龙湾楼盘。
这名字起得颇有几分旧时岭南水乡的韵味,
一片被钢铁脚手架和绿色防护网包裹起来的庞大水泥森林。
一期八栋高楼早已拔地而起,玻璃幕墙在稀薄的月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像一排沉默的巨兽。
恒达集团的烫金logo在售楼处顶端黯淡地亮着。
一期清盘了,精装修交付,成交均价四万一一平——这是去年疯狂时的数字。
如今房地产的寒风刮遍了全国,但像回龙湾这样占据着超一线城市“潜力地段”的盘子,价格依然坚挺得像茅台的股价,
最多,也就是买房时“赠送”一个产权车位。
当然,千万别天真地以为送了车位就等于省了停车费。
每月的管理费照交不误,还得祈祷物业别哪天突然通知“车位升级改造,临时费用另计”。
这世道,早就把“免费”和“代价”算得门儿清。
有人说过,房价跌不跌,跟大城市里真正掏空六个钱包、背上三十年贷款的打工人关系不大。
他们就像被钉在高速齿轮上的牛马,齿轮转得快慢,改变不了他们被碾压、被消耗的命运。
回龙湾一期亮起的零星灯火里,每一盏下面,或许都压着一份不敢断供的合同,和一双在深夜刷着裁员新闻、焦虑不堪的眼睛。
哪怕你是鹅厂员工也不例外。
不是每个人都有十几个月年终的,
更多的是每个月税后、五险一金扣除后到手八九千的工资,年终......
呵呵,对于一些普通部门,除了舔领导,舔的好的能拿个五星绩效,正常人有个3个月就偷着乐了.......
......
现在,回龙湾二期正在紧锣密鼓地施工。
尤其是那几栋作为“门面”的样板楼,必须赶在下一个营销节点前立起来,
好让售楼小姐们指着沙盘上逼真的模型,用同样逼真的热情对潜在买家说:
“您看,我们二期位置更好,视野更开阔,交付标准更高,虽然价格略有上浮,但早买早享受,早买早升值……”
尽管她们自己下班后,可能也要挤一个多小时地铁回到租住的城中村。
......
夜已深,庞大的工地沉寂下来。
塔吊的巨臂静止在墨蓝色的天幕下,像断折的恐龙骨架。
只有几盏孤零零的碘钨灯发出惨白的光,勉强照亮坑洼的主干道和堆积如山的建材。
夜风吹过裸露的钢筋和空水泥管,发出呜呜的怪响,卷起尘埃和细碎的塑料布。
工地入口处的简易门岗亭里,老陈正歪在吱呀作响的破椅子上。
他五十出头,脸上刻满了风吹日晒和不如意的沟壑,身上套着件分不清原色的保安外套。
嘴里半颗槟榔嚼得起劲,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他浑浊的眼睛,正放着抖鹰直播。
屏幕里,一个穿着cK灰色背心,小同款热裤,勒到沟子里,滤镜开到失真的女主播正在狭小的背景板前扭动身体,
背景音乐震耳欲聋。老陈眯着眼,看得津津有味,粗糙的手指在油腻的屏幕上戳着。
评论区滚动飞快:
“这腿p得妈都不认识了!”
“AI合成吧?动作都卡顿!”
“主播哪儿人啊?报个坐标!”
“舰长大哥今晚不上线?妹妹凉了呀。”
老陈也跟着打了一行字,虽然是手写的。
发送。
石沉大海。
他的Id混在一堆类似的“寂寞xx”、“浪子xx”、“xx第一深情”中,
毫不起眼。
他撇撇嘴,继续往下翻,看别的庸俗热闹。
这就是他漫长守夜里的主要娱乐,用虚拟的喧嚣对抗现实的无聊。
老婆早跟人跑了,儿子在外地打工,一年到头联系不了几次,这份工地看门的活计,好歹能糊口,还能偷摸捡点工地上的废铜烂铁换烟钱酒钱。
忽然——
滴滴!滴滴滴!
刺耳的汽车喇叭声穿透了手机的音乐和夜风的呜咽,
紧接着,两道雪白的远光灯柱粗暴地撕开夜色,直直打在门岗亭的窗户上,晃得老陈眼前一白。
“操!哪个催命的……”
老陈骂骂咧咧地按熄屏幕,手忙脚乱地把踩在椅子横杠上的光脚塞进旁边的人字拖里。冰凉的塑料底让他打了个哆嗦。
夜风趁机从门缝钻进来,吹得他一个激灵,赶紧裹紧了那件薄外套,还是觉得寒气往骨头缝里钻。
他趿拉着拖鞋,推开吱呀作响的铁皮门,缩着脖子走了出去。
灯光太刺眼,他抬手遮在额前,眯着眼看去。
门口停着的,是一辆脏兮兮、看不出本色的老旧面包车。
车窗贴着深色的膜,但前窗没贴,驾驶座的脸看得清楚。
看清那人,老陈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的不耐散了些,但还是皱紧眉头。
“老黑?大半夜的,搞乜鬼啊?”
老陈操着广普,语气熟稔。
他认识这开车的,叫老黑,因为长得黑,常年做些杂活零工,五十多岁的人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老十岁。
以前也在附近工地干过,跟老陈喝过两次廉价白酒。
驾驶座的老黑扯出一个有点勉强的笑:“陈哥,值班呢?辛苦辛苦。”
副驾驶探出个年轻些的脑袋,二十出头,皮肤也黑,眉眼跟老黑有几分像,但眼神更飘忽,透着股年轻人特有的躁和虚。
这是老黑的儿子,别人都叫他小黑。
“陈叔。” 小黑也叫了一声,声音有点干巴。
“哦,小黑也来了。”
老陈点点头,目光在两人脸上扫过,又落到那辆旧面包车上:“这么晚,来工地干啥?你们也知道规矩,晚上不让进车,施工停了,出点事谁负责?”
老黑搓了搓粗糙的手,脸上的笑容更勉强了,还带着点央求的意味:“陈哥,帮帮忙,有点……有点东西要送进去,给二期的王工。急用。”
他说着,从车窗递出来两包未开封的“芙蓉王”,硬盒的。
老陈没接,眉头皱得更紧:“王工?哪个王工?二期的包工头好几个姓王的。老黑,不是我不帮你,这深更半夜的,你拉啥‘东西’非得现在进?
出出入入的,我这看门的也不好交代。上次头儿还开会强调,晚上绝对不能让不明车辆进,丢了东西算谁的?”
他说的也是实情。
工地夜间失窃不算新鲜事,他这看门的责任不小。
老黑赶紧道:“真是王工,王德发王工!他白天特意交代的,有些……特殊材料,怕白天人多眼杂,让晚上送来。条子……条子我找找……”
“找到了。”
老陈接过纸,就着车灯光眯眼一看,上面有个模糊的红色印章,像是某个建筑材料公司的送货单,写着“特殊建材(夜间送达)”,底下有个龙飞凤舞的签名,
他辨认了半天,实在认不出,鬼知道工头笔迹长啥样。
再抬头看看那两包烟,比他平时抽的七块钱一包的强多了。
规矩是规矩,
但工地上,规矩往往抵不过人情和小利。
一张似是而非的条子,两包好烟,深更半夜……他懂。
有些“特殊材料”,是不方便白天运的。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开门放行,你好我好大家好。
真拦着,得罪了人,说不定明天卷铺盖走人的就是自己。
“行了行了。” 老陈把烟揣进兜里,手感沉甸甸的:“王德发是吧?我好像有点印象……赶紧的,进去卸了货马上出来!别乱跑,别弄出动静!让人发现了,咱都吃不了兜着走!”
“哎!谢谢陈哥!谢谢陈哥!” 老黑如释重负,连连点头。
小黑也赶紧挤出一个笑:“谢谢陈叔!”
钥匙串叮当响,他摸索着打开锁,用力将沉重的铁门推开一道足够货车通过的缝隙。
铁门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嘎吱——”声,
在寂静的深夜里传出去老远。
小货车没有鸣笛,悄无声息地滑入工地,车尾灯的红光在坑洼路面上跳动了两下,迅速被庞大的建筑阴影吞没。
老陈重新锁好门,回到岗亭。
把那两包“芙蓉王”揣进里兜,
手机屏幕还停留在刚才的直播间,女主播已经下播了,换成了无聊的卖货广告。
他坐下,重新嚼起那颗已经有些发干的槟榔,望向小货车消失的黑暗深处。
不知怎么的,那沉甸甸的封闭车厢,还有这冷得反常的夜风,让他心里莫名有点发毛。
他啐掉槟榔渣,低声骂了句:“妈的,这鬼天气。” 像是要把那点不安也一起吐掉。
远处的工地深处,隐约传来沉闷的、像是重物落地,又像是……搅拌机启动的声音?
很轻微,很快又消失了。
也许只是风声,或者夜猫子弄倒了什么东西。
老陈没在意,重新划拉起手机,寻找下一个能打发后半夜的热闹直播间。
夜还很长。
......
回龙湾二期最深的地基坑边缘,那辆旧面包车静静停着。
老黑和小黑沉默而迅速地忙碌着,额头上竟在这寒夜里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车厢门大敞,深色雨布被胡乱扯到一边。
露出来的,是两个用廉价、花纹俗艳的旧地毯紧紧包裹着的长条物体。
包裹的形状,隐约勾勒出人的轮廓。
老黑和小黑站在包裹两侧,都穿着沾满污渍的工装,戴着粗线手套。
“一、二……起!” 老黑从喉咙里挤出一声低吼。
父子俩同时发力,腰背弓起,手臂肌肉绷紧。
包裹散发出的那股难以形容的、混合了铁锈、泥土和一丝若有若无甜腥的气味,直冲鼻腔。
小黑胃里一阵翻腾,喉头滚动,强行压了下去。
两人抬着这沉甸甸的“货物”,脚步蹒跚地走向基坑边缘。
那里,一个特制的、异常粗大的圆柱形钢筋笼模具已经摆放好,底部直接连着深不见底的地基坑土层。
旁边,一台小型柴油混凝土搅拌机正发出沉闷的“突突”声,
灰黑色的水泥浆通过粗大的软管,正“咕咚咕咚”地注入模具底部,已经填了约莫三分之一。
水泥浆特有的、湿冷的土腥气弥漫开来。
“对准了……扔!” 老黑咬着牙,声音从牙缝里挤出。
两人再次发力,将手中的包裹奋力推向那不断注入水泥的模具洞口。
噗通!
两声闷响,并不大。
包裹坠入粘稠的水泥浆中,没有立刻沉没,暗红色的地毯一角甚至还漂浮了片刻,像一只无力挥动的手。
但很快,更多的水泥浆涌上,覆盖了它,将它一点点拖向下方冰冷的黑暗。
老黑立刻松开手,喘息着退后一步,看着那不断注入的水泥。
小黑却还怔怔地盯着洞口,直到老黑推了他一把。
“愣着干啥!快!” 老黑低喝道,声音沙哑。
小黑回过神来,父子俩立刻开始熟练地后续操作。
老黑操控着搅拌机和注浆管,确保水泥浆均匀、持续地灌入。
小黑则快速清理车厢内外的痕迹,将那块沾满污渍的雨布胡乱卷起,塞进一个事先准备好的大号黑色垃圾袋,又用扫把粗略地扫了扫地面,将一些散落的泥土和可疑的痕迹扫进基坑。
搅拌机终于停止了轰鸣。模具已经被灰黑色的水泥浆完全填满、抹平,表面甚至被小黑用工具粗略地刮出了和旁边其他待用水泥桩类似的粗糙纹理。
乍一看,它和工地上无数即将被打入地底、承载高楼重量的基桩没有任何区别。
谁能想到,这根桩的中心,凝固着两个尚未冷透的躯体。
一切处理妥当。
老黑从小面包车座位底下摸出一个小布包。
他走到离那根特殊的水泥桩几米远的一小块相对平整的泥地上,蹲下身。
小黑也默默跟了过来。
老黑从布包里拿出一小包混合好的粗糙米粒,几块廉价的饼干,三根细细的、市面上最常见的那种红色线香,还有一个皱巴巴的、印着模糊神像的塑料小香插。
他将米粒和饼干在地上摆成一个小撮,插好香插,点燃那三根线香。
微弱的火光在夜风中明灭,散发出一股劣质香料的刺鼻气味。
没有祷告,没有言语。
老黑只是双手合十,对着那根水泥桩,也是对着面前虚空,极其快速地、敷衍地拜了三拜。
小黑学着他爸的样子,也拜了拜,眼神依旧有些飘忽。
......
两人回到面包车边,老黑掏出两瓶早就准备好的廉价矿泉水,拧开,示意小黑洗手。
冰凉的水冲在沾满水泥灰和汗渍的手上,冲刷掉一些可见的污迹,但那股气味,那股冰冷的感觉,似乎还萦绕在指缝间。
小黑用力搓着手,忽然压低声音开口:“爸……这次,东家给的……是不是太多了点?”
老黑洗手的动作顿了一下,没看儿子,闷声道:“别瞎打听。给多少拿多少,做完拉倒。”
“可是……”
小黑还是忍不住,往那根已经看起来与周围无异的桩子方向瞥了一眼,喉咙发干。
“以前埋的那些……感觉跟这次的不一样,那个小的,看着年纪就不大,而且……”
他想起搬运时,隔着地毯触摸到的那个可怕的、空洞的凹陷部位。
“而且什么?”
老黑猛地转过头,昏暗的光线下,他的眼睛显得格外黑沉,带着警告。
“忘掉!全都忘掉!一期那边,咱们不也……不也没出啥事吗?拿了钱,闭上嘴,赶紧把你那些窟窿堵上才是正经!”
小黑被噎得说不出话了。
夜风更冷了,吹得工地上的防护网哗哗作响,像无数人在窃窃私语。
老黑拉开车门,上车发动。
小黑跟着,最后看了一眼那片即将浇筑成坚固地基、未来会托起豪华楼房的冰冷水泥地。
“但是……这次这个年轻人……心脏那儿……都没了……”
......
车灯扫过那片新浇筑的水泥桩区域,扫过那个即将永远沉入地底、与冰冷混凝土融为一体的秘密。
很快,车子驶入黑暗,消失不见。
原地,
三根线香早已燃尽,只留下一点点几乎看不见的灰烬,
很快被夜风吹散,无影无踪。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有那尚未完全凝固的水泥深处,
少年未瞑目的空洞,
正在无尽的黑暗与重压中,缓缓冷却,凝固。
成为这座光鲜城市之下,又无人知晓的基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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