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来到洛轻雪身后，娄先生问道：“有何发现？”
洛轻雪目不转睛地望着：“我过去征战时常研习中原地图，按说沙漠中的地貌应当是起伏不定，可这里无论风如何猛烈，始终不曾变过。再仔细观望，眼前这一片，像极了一处地方。”
“哪里？”炎钧问道。
“鄱阳湖一带。”
云遥想起下山不久便曾去过，微微点头：“是有些相似，我也知道关于鄱阳湖、九江的一些传闻。”
剑心道：“这分明是一片沙漠，怎会像湖？”
洛轻雪道：“你不觉得，这些漂浮的光带就像湖泊河流一样？它们的形貌正与下方沙丘契合，若是叠在一起来看，就是鄱阳湖一带，不，比鄱阳湖要大得多。”
娄先生道：“难道，这就是‘坎图沙’其名之意？不过夜妄族地，怎会与人界中土的一片湖泊有所关联。”
“云梦泽，”炎钧忽然变得凝重，“我想起一些上古时代的传说。”
“炎公子，说来听听。”
“人族诞生于天地，拥有盘古模样，承载万千神明所托，起初，世间秩序不稳，常有暴雨洪涝侵蚀。到了黄帝时期，人族有一统中原之势，然而所受水患也牵连更广。于是，三皇请旱神女魃下界相助，辅佐黄帝兴盛人族。”
洛轻雪道：“先前你在蚩尤冢时说过，女魃和刑天都曾为黄帝臣子。”
“黄帝并未将女魃视作臣子，而是奉为神明，他请女魃移居云梦泽，因为整个人界，此地洪流最为严重。”
“之后呢？”
“女魃下界之后，水势减缓，万物蓬勃，云梦泽成为人界不可多得的仙境。黄帝常带领万千人族前去拜祭、答谢，但每一次，她总让黄帝屏退左右，只愿与其独处。”
娄先生道：“后来之事，我也听闻，最初一战，蚩尤神上请风伯、雨师摧毁大地，危难时，也是女魃阻止大雨，助黄帝反败为胜，解救无数生灵。然而，在那不久后，黄帝与嫘祖结为连理，女魃愤而离去，归入九黎，成为巫族首领，十大魔神中的一位，她复活了那些人族罪孽之徒为其效力，夜妄部就此而生。”
洛轻雪问道：“你们所说的云梦泽，就是指鄱阳湖？之前在书院修学时，隐约看过一位前唐诗人所着‘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炎钧摇头：“上古时期的云梦大泽，非你们所能想象，而今鄱阳湖只是干涸、分裂之后很小的一片。人们传言云梦泽干枯，是因为旱神女魃离去时所留遗咒，但我想并非如此，那应当是自然变迁、更替，她若有心毁灭，当时便已毁去了，且那里应有她最深的记忆。”
娄先生道：“刑天和女魃的反叛，令两方彻底失衡，人族惨败不断，直至炎黄联手，诸神下凡，众生合力才打败我们巫族。当三神器封印女魃、天吴、蓐收、强良、后土、玄冥、奢比尸七位首领时，黄帝正是大阵主持者，不知彼时，他们各自心镜又是怎样。”
云遥道：“这些对我们又有何用？”
炎钧道：“暂时没想到更多。”
云遥扛起神剑，朝之前刨坑的地方走去。
“你做什么？”炎钧高喊。
“我不想听这些陈年旧事，只想快找到她！”
洛轻雪问道：“娄先生，我们现在该如何？”
“我也是一头雾水。”
“挖！”炎钧决然道，“梦境中千年万载，或许尘世间不过转瞬，一起走过这一路，谁能丢下她。”
众人拿出自己的武器，在无边沙海中翻腾，娄先生立于一旁默默凝望：“诸位心中作好防备，若是挖出面目全非的夜妄部众，可别吓晕过去，更勿惊醒他们。”
云遥最是用力，刨出的大深坑，远远甩开其他人，身旁则堆出一座沙丘，越挖下去，他已陷入疯狂，一剑铲下，忽闻巨大声响，神剑弹回，双手也跟着一颤。
众人汇聚而来，剑心问道：“挖出什么了？”
脚下是一具黯淡光芒的印记，娄先生道：“这是夜妄部的图腾。”
突然间，以他们所处之地为正中，四面燃起幽暗的光亮，眨眼望去，四柄短刃，纹路却各有不同，此时正飘浮于空中。
“魑魅魍魉！”娄先生高呼道。
“什么？”
“这是又一件巫族圣器，应该说是四件，女魃有四只手臂，各持一柄，当心，魑魅魍魉与另几件有所不同，传言女魃怨怼极深，感染器物，育化出四只器灵，就如剑灵一般。”
话语间，四柄锋刃渐渐幻成人形。
“正是他们，魑魈、魅影、镜魍、魉巫。”
娄先生为众人讲述这四只器灵，魑魈身形壮硕，容貌如凶神恶汉，残破的铠甲上缚有铁链。魅影是一位不过几岁的少女模样，双花发髻，提一盏磷火灯笼，幽光之下，身形缥缈难追。镜魍长裙煞白，披头散发，似一位幽怨女子，双手捧起一面古镜，镜中照出的她却是一具枯骨，不见血肉。魉巫黑袍裹身极像一位方士，却无面容，帽毡之下是一片混沌流转的黯紫光晕。
洛轻雪无力再战，炎钧也十分勉强，然而四只器灵自各方袭击，云遥尚且来不及拔剑，魅影已悄然而至，举起灯笼一股砸来，云遥被掀翻一个跟头，口鼻遭撞得血流不止。
众人正欲还击，镜魍突然留下泪水，无意间望着她的面容，再难移开目光，只觉怨怠之气散布全身，斗志消弭，无心恋战。而在那面古镜中，仿佛看到平生种种，所有悲苦之事。
魑魈挥舞厚重的铁链绑住云遥，抬至半空中，魉巫诵念咒语，整个大阵燃起紫色火焰，将他的身躯全然吞噬。
所有招式似乎皆冲着云遥而来，其余人则因镜魍所致，露出一副生无可恋的面容，茫然四顾，浑噩无比。
云遥只觉心在熊熊灼烧，燃至灵魂深处，像是再过一刻，自己就要被焚为灰烬。
然而此时，阵法中出现一股强大的灵力扰动，阵阵清风扑面，不带一缕沙尘。亦昏亦醒的云遥，恍惚听到一曲笛声，一支温婉柔情的江南小调。
“雨蝶......”
他顿时觉醒，施展‘帝心净世’，光芒普照整片沙海。
片刻间，众人如醍醐灌顶，陡然双眼大开，剑心冲向镜魍，一道符印贴在额头，揭开惨白、褴褛的长衣，只剩一具枯骨，支离破碎，堆叠在滚落的铜镜旁。
洛轻雪举起双锤扔向魉巫，当绚烂的紫光散尽，‘狂澜碎岳’裹着一件黑袍，已没有方士的踪迹。
炎钧接管这片火海，火焰由黯淡、诡魅变得炽热、深红，汇成一具苍老肃穆的神尊模样，飞向魅影，烧毁了手中灯盏，随后，那提灯的少女身影也如云烟吹灭。
娄先生高举双手，指上牵出无数细微的金线，绑住魑魈浑身铁链将其撕碎，随后，眉宇间鎏金的五星法印突然光芒大盛，迸发出一道光柱，如神罚般炙烤那庞大身躯，只见魑魈被照作一具沙土，也跟着其余三件器灵，随风而逝。
云遥近乎还未出手已然赢了，落在沙地中，起身拍拍尘土：“可恶，好险。”
娄先生道：“器灵终是下等之物，与巫族将领还有着不少差距。”
“说话有点分寸。”剑心些许愤然，余光瞄了楚离一眼，不过她似乎也未听懂，未放在心上。
“抱歉，我只当你们皆乃人族，也未多想。”娄先生转向云遥，“看来不追问是不行了，云公子，你的身世是否与黄帝有关。”
“我自己尚不明白。”
“神器的器灵不会轻易伤人，不会莽撞出手，那一幕，像是唤醒了女魃的怨念，而应当只有黄帝后人才能如此，所以他们只袭击你一人。但方才又有一阵奇妙的阻力，不知谁能干扰女魃的怨念。”
云遥不再理会，紧闭双眼，想起之前那一阵似有似无的笛声，面露微笑：“她一定就在这附近，一定。”
魑、魅、魍、魉四柄短刃悬浮于空，但很快，也散落到尘土里。
云遥问道：“巫族圣器，怎就这般弃之荒野？”
娄先生道：“它们并不是被随意丢弃，从位置来看应当是组成阵眼，护佑着什么，但被你无意间打乱，如今随着器灵的消逝，恐怕已将也一并毁去了。魑魅魍魉戾气太甚，我们还是远离为妙。”
不知何时，前方的沙丘像是倒下一具人影，长发飘然，无疑是位女子。云遥看见以后，顿时扑上去，其余人也紧紧跟随。
“雨蝶！”
走近身边，却见是位陌生女子，渺然、空灵，仙气四溢，却毫无生机，俨然像是走到尽头，娄先生上前为她诊脉，然而伸手去触碰，才知为时已晚。
“她，已经不在了。”娄先生道。
不远处，惊现一座泉眼，水流声好似淌在耳边一样，泉眼上空又浮现两位女子，脚踏寒晶，祥云环绕，装束与倒地的女子异曲同工。
“灵罄！你们，你杀了灵罄！”
云遥匆忙辩解：“不是我们，是她自己忽然倒下。”
“我饶不了你们！”
两位女仙正欲对他们出手，忽然，只觉浑身乏力，渐渐倒下，勉强支撑。
“师姐，我们也......”话语间，又一位无法再坚持下去，合上双眼。
“般若！”
众人皆懵，楚离问道：“这是怎么了？”
炎钧道：“现在还认为是我们动手？姑娘，你恐怕也......”
“不必你说！假的，都是假的，他骗我们。”
云遥道：“可需我等相助？”
女子一脸愁怨，已不想再费唇舌，却又有满腹心事，终是开口：“吾名为妙华，这两位是师妹灵罄、般若，很久之前，一并于云梦泽得道升仙。”
“难道你们是居住在云梦泽的上古仙人？”洛轻雪惊呼。
“有一天，一个男人闯入仙境，强取豪夺，带走了能带走的一切。我们本打算拼死相搏，即使不敌，也要以身护住这里，因为这是万千生灵栖息许久的故土。可是，那男人对我们说，云梦泽终有干涸的一日，我等虽为仙身，也亦有寿终之时，但他却可以带我们前往一个永远的云梦泽，永不枯萎，留存万世。”
“于是你们便跟着他离开？”
“不错，毕竟他要杀了我们也是易如反掌，横竖总逃不过一劫，后来的记忆有些模糊了，最终我们的确到了一个更美的云梦泽，草木不会枯萎，江流不会起落，虽不见白昼，只有遥远无边的夜晚，但也足够了。可是，不知过去多久，仿佛数千年岁月，云梦泽只有我们三人，再无谁来探望，也没有鸟语虫鸣声，那时候才明白，原来我们真正所求的并非这些，永生永世也不过如此。”
“那个骗走你们的人呢？”
“他再也没有来过，不久之前，一位女子闯入云梦泽，不知是如何闯入，她就一直倒在那里，静静地入眠。随着她的到来，四周一切有些异样，我们开始怀疑云梦泽是否真实，直到方才听闻打斗，走出那里，才终于明白。”
云遥想追问下去，然而妙华的处境愈发不堪，苦苦央求：“能否找到那个男人，替我们复仇？我至今都还记得，他没有眼瞳，双目浑白一片，胸膛和手臂印满血红的纹路，还有些干枯、皲裂的伤口，额前绘一个鲜红法印，像竖着的第三只眼。”
“少卿......”娄先生微微自语。
“什么！”炎钧惊愕。
“你听过？”云遥问道。
炎钧皱眉：“女魃手下有三大将领，少卿、后贤、将成，少卿不仅是夜妄部大统帅，也是巫族七十二将领之首，比我们先前所遇的辟舍罗、童危，要可怖得多。”
娄先生对妙华道：“抱歉，我等恐无能为力，那个骗走你们的男人，如今就沉睡在这片沙海下。可是，就算我们所有人合力，也敌不过他。”
炎钧道：“我大约明白了，当年巫族溃败之时，少卿不知女魃何年何月能闯出三神器的封印，或许千万年后，此地早已不复存在，他为了给女魃创造永远的云梦泽，夺走那里一切，还骗来了三位居住于此的上古仙人。”
“原来如此，怪不得会盯上我们，当年我们也曾目睹，虽然那时候还是湖畔的一株芳草。”妙华哀叹道，“都是她多情而已，黄帝只将她奉为神明，从未心生旁骛。”
眼前的人止住语语，也到了终时，一缕青烟飘过，灵罄、般若、妙华，三位女仙无声无息地消逝。
云遥沉默片刻，埋头道：“是我害了她们？”
炎钧道：“未必，或许她们早已离世，方才说话的只是一抹残魂，毕竟这是在梦中，我也无法肯定她们究竟是什么。不过眼下，我们似乎无意间，开启了这梦中的又一个异界，不妨前去一探，寻些蛛丝马迹。”
说罢，众人相继踏上泉眼，走入一片难以忘却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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