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如故，却多了寥寥星辰，流水潺潺，将落英带向远方。
四周是无边的海，与星空交接在辽远的天际，海上漂浮着许多洲屿，而众人所处之地像是最中间，因为这里群星最为闪亮，身后还有一株擎天撼海的奇光异树。
脚下布满浮出水面的岩石，一条条道路可通往岛上任何一地，所有花草虽燃起幽火，却莫名没有了恐惧，而是将她们的神秘、静美，展开在众人眼前。
那株奇光异树下，一片最温柔的湖泊，将星月倒映在水面，随着缕缕波纹，分外扰动人心。
夜空中飞舞许多娇小的幽萤，手提灯盏，除了身形微渺，就像那器灵魅影一样，当她们飞来身边，耳畔传过阵阵低语。
“姬轩辕，多留片刻，汝尚未得见此地夜景。”
“你这俗子，可又怎知吾心中所想？”
“宁与你的族人朝夕百年，也不愿同吾在云梦泽度过一个夜晚？”
剑心道：“妙华仙子不是说，几千年来此地只有她们三位？那这些精灵......”
娄先生道：“这些家伙年岁很小，似乎是不久前才化出。”
“天呐，这里好美！”洛轻雪忍不住发叹。
娄先生对炎钧道：“这就是你说过的云梦泽？”
“我也只是听闻而已。”
云遥道：“这些都是夜妄部众创造？他们对主子可真是忠心耿耿。”
“毕竟女魃是赐予他们再生的人。”娄先生忽然眺望远方，“我们到树下看看，那里似乎还有人。”
绕过湖边来到此地，只见树梢的花叶荧火熠熠，汇聚成光流，沿着树身像瀑布一样淌下，而在浪花飞溅之处，石台上有一位昏迷的女子，如此美丽、熟悉，就像她曾在瑶池仙境，瑶山瀑布下之时。
“雨蝶！”
“祝姐姐！”
众人踩进湖中，扰乱了星月的倒影，围在雨蝶身边，可几经呼唤，仍未见她醒来。
“且让我一试。”娄先生双手结印，眉间法阵又隐隐泛光，像是有一阵暖风吹拂，流光的星芒尘埃遍洒而过，雨蝶缓缓地睁开眼。
“你醒了！”云遥仰望夜空，紧闭双目，久久的舒展一气。
雨蝶渐渐起身，可来不及多说，众人一句接着一句。
“祝姐姐，你没事太好了！”楚离大声呼喊。
炎钧道：“这一路总算没有白走。”
不等追问，众人将先前一行知会她，最后，云遥感佩于心地指向身旁：“多亏这位娄先生，我们才能一路平安，重聚在此。”
雨蝶俯身一礼，可随后，眉目又见愁容：“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娄先生道：“这里的一切，包括几位女仙，都与姑娘无关，是那个梦境主使酿成，还有夜妄部少卿也难辞其咎。”
“少卿……”
云遥道：“对了，之前与魑魅魍魉交手时，你是不是帮过我们？我能感受到你。”
“我不记得了，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炎钧道：“那就别多想了，先离开再说。”
不知是否巧合，当雨蝶醒来之后，这片云梦泽从天边渐渐化为星粒，蔓延至众人脚下，转眼间又回到沙海，婉转多情的光绸犹在，而狂风却愈演愈烈。
娄先生道：“去海边躲一躲，再往西北走，便是坎图沙的尽头，九黎大地的临海之畔。”
走近海岸，先前所见明月又辽阔几分。
娄先生道：“待整顿安歇之后，从此地折向南方，沿岸一直走下去，就能抵达圣渊海。”
云遥道：“从此地入海是否更加妥当，可以避开巫族将士。”
“不，这片海非寻常之海，乱流涌动，海中魔兽不可胜数，不经意便会迷失其间，无法预料被送往何处，只有圣渊海下的阊阖谷，才有可能见到三皇封印。”
炎钧道：“先别去想了，后来之事后来再提，从我们进入这片梦域，就再没有好生歇下。”
当一行人团聚之后，确也不多心急，不再争一时半刻，遂席地而坐，静享这劫难之中短暂、美妙的时光。
楚离却神情哀苦，这一幕甚是罕见，剑心问道：“怎么了，为何不高兴？”
“我为女魃姐姐感到难过，那片云梦泽记载着她对黄帝深深的眷恋，却被我们毁掉，今后她再也看不到了。”
“什么姐姐，你管她叫姥姥都不够，云梦泽在不在已不重要了，因为她最好永远也别现世，否则恐怕天地大旱，我们连一口水都没得喝。”
雨蝶静静待在一旁，装作不曾听见二人话语，娄先生上前道：“姑娘还未缓过神？”
“总需些时日。”
“虽然我也是巫族臣民，但我相信，即使再作千百次抉择，黄帝也只会与嫘祖相守，能与他走过一生的，当是一位仁爱、贤德，母仪天下的女子，而非暴戾、怨妒，轻易生恨的凶神，你也不必再去多想。”
“我都明白。”
“眼下最重要的是离开此地，诸位回到人界，也让巫族众生摆脱这个随时可能魂飞魄散的险恶梦域，你的朋友们已然全力以赴，也愿你能振作。”
“多谢教诲。”雨蝶微微点头。
“在下有一物相赠，还请姑娘收容，勿要嫌弃。”
娄先生从袖中取出一支古朴的木梳，雨蝶淡然望去：“此物看来有些年岁。”
“不记得是祖上哪一代传下。”
“其实我从未有过木梳，自小所用都是金银、玉石雕琢。”
“姑娘这便不有所知，古木松软，对鬓发更加温和。”
雨蝶含羞道：“不知先生何故如此，我心中已有所属，不必……”
“姑娘误解，我只是想着，这一别之后，与诸位当再也无法相见，送些能用上的事物留作缅怀也好。说来真是奇妙，人族与九黎，数千年后竟会这般在梦中相遇。”
雨蝶不再推辞，捧起双手接过木梳：“那我便笑纳了。”
娄先生一转身，洛轻雪忽然立在眼前：“送梳子作缅怀，怎没想起我来？”
“抱歉，我也将姑娘当作男子一样。”
“你！”
洛轻雪紧握右拳，忍不住将要揍去，但又念及此人一路舍命相助，终未出手。
“她都说了对你无意，还在这里纠缠，当心不得好死。”
娄先生惊愕：“好好说话，怎么突然咒人？”
洛轻雪道：“我没咒你，这是我们人间的俗语罢了。”
夜空中漂浮的晶莹微粒，渐渐汇聚于此，凝为一条最辽远、最宽阔、最婉转的绸带，自众人脚下，直伸向高挂天边的那轮皎月。
云遥惊呼：“这是一条路？能走到月亮上去？”
楚离道：“月亮上是不是有寒宫、桂树，还有月神常仪姐姐？”
娄先生道：“那是三界之中的月，这座由夜妄部众所创造的，只是空茫一片而已。”
“但我也想看看，剑心我们一起到月亮上去玩好不好？”
“不用了！”剑心话音未落，便被楚离拉拽起衣襟，踏着光绸，一步步走去。
望着他们的背影渐行渐远，众人也不禁心生向往。
然而侧目看来，自始至终，炎钧都一人静静独处，口中呢喃：“当真是做梦也想不到，魔界之中竟然有这么美的地方，坎图沙、云梦泽、遥夜……”
“你在自言自语什么？”云遥走来追问。
炎钧微微摇首。
“总是神神秘秘的。”云遥白了一眼，也打算追去明月中看看。
“等等！”炎钧忽然喝住云遥。
“怎么了？”
“哪里也别去，就在此待着。”
云遥无奈地耸肩，左右也无事，便立于一旁，月光照着两人的身影，这一晚变得又沉静几许。
雨蝶侧身跪坐海岸，仰首而视：“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娄先生道：“后两句，不是很明白。”
“有情之人埋怨夜太漫长，终宵不眠，怀想自己的手足至亲。我也有些想念我爹了，这一梦仿佛千万年光景，将我带到远古时代。”
“无妨，等你们醒来之后，说不定只过去一炷香而已，至少，令尊不会有这般挂念。”
许久，娄先生也渐渐沉默，走到另一岸，捧着一抹海水，倒进沙土中捏塑泥人。
“多大年纪了，还玩这小孩子的把戏。”洛轻雪道。
“许多年以前，你们人族便是这样诞生，有情者将自己的情感注入死物，死物便也如同活在世上，从无到有，是需要很长的岁月，但亦或许只在一念间。”
“少故弄玄虚。”
剑心拽着意犹未尽的楚离沿天路走回海边，口中不忘埋怨：“果真是空茫一片，什么都没有，还一直赖下不走。”
“再待一会儿嘛！”楚离本嚷嚷不停，却见娄先生身前已捏出几具栩栩如生的泥人，“咦，快看快看！”
剑心对娄先生道：“瞧先生这架势，颇有女娲造人的风范。”
“见笑了。”
洛轻雪细细望去，转而一笑：“的确是像真的一样鲜活，你若去我们世间，摆个摊捏糖人，一定能做成天字第一号......你一直跟着我们，不会真想趁机溜去人间罢？”
这突然一问，让娄先生有些始料未及，思虑片刻，缓缓道：“不会，那只是舍弟心愿，不管有多向往，我都会留在九黎祠，履行蚩尤后裔的使命。”
洛轻雪才恍惚想起，紧盯着他手握的一具泥人：“这就是令弟？我都快忘了你还有个已故的亲人，还以为这泥人是你自己，你们俩长得一模一样？”
“那是自然。”
“对了，先生不是说要送我们一点信物当作怀念，为我们各捏一具泥人不是正好？”
“行，”娄先生毫不迟疑，“不过泥人易碎，需好生安置，不知前路还有几道难关，你们一路颠簸，也许撑不住多久。”
“不用担心，我们有桃源仙居图，画中便是一世界。”
“还有如此奇巧之物？”
“当然，不信我带你走进画里去看一眼。”
两人倏而消逝，又过一阵方才归来。
娄先生大喜：“洛姑娘，此物能否暂且交予我保管？仰慕人间景致多年，不想有一朝能亲眼目睹，实在流连忘返，意犹未尽。此外，我想在图画中为你们各塑一具常人大小的泥偶，以示谢意。还想再捉些云梦泽散去之后留下的萤光微尘装进其中，或许它们也能再度化为人间草木的模样，这一切，倘若圣渊海边能见到舍弟，一心向往三界的他，定会叹为观止。”
“无妨，拿去！”洛轻雪爽朗地回答，将桃源仙居图递与娄先生，“对了，我还没告诉你咒语。”
“不必，方才你诵念时，我已听见了。”
“你可真是个奇才。”
于是娄先生一面捣弄浅滩上的泥人，一面将璀璨光粒取些装入画中，众人则继续坐在岸边，遥夜湾中，度过这漫长无边的夜晚。
雨蝶眉间紧蹙，像是思虑已久，缓缓道：“我有些累了，寻仙，终是一场空。虽然能与你们在一起我很快乐，也有幸为苍生谋福祉。但我更希望事情了却之后，我们所有人能在一个无忧无虑的世外桃源，坊间邻里，甚至一座大院之中。”
炎钧道：“你是说，不想留在仙山了？”
“我只是个弱女子，没有远大宏图，最初也只是想治好自己的病而已。我想过平凡的日子，却又希望我爹、我最挂念的人们，都能在我身边，不知这样的夙愿是否奢望。”
云遥道：“其实，我也不太想留下。”
“你？我看你是怕书院修学考不过，得永远困在学堂里？”洛轻雪调笑。
“我没过，难道你就过了？”云遥不屑再争辩，而是忧郁地望着夜空，“为侠者一生所求，除魔卫道，可有时，门中一些规矩，却仿佛成为羁绊。虽然那里也有我很不舍的前辈、师兄师姐们，还有我崇敬一世却无缘得见的玄清师伯遗迹，但似乎留下也不能如何。我一生的愿望与我是否为仙家弟子并无关，即使浪迹江湖，也一样可以心忧天下。”
洛轻雪也不再嬉笑：“至于我，过去是被朝廷通缉，怕去和亲，可现在谁也不怕了。总之，能和大家不分开，走到哪里都好。”
云遥问道：“炎钧，若我们就这样离开，你会不会生气？毕竟你可是护送好一段路才将我们带来。”
“你以为？”
“我不知。”
炎钧道：“我当然赞同，论修行，如今昆仑山上，已无谁能再教你们。人世间还有大好河山，就如你所说，只为行侠仗义，更应多在世上走走。”
“可是若就此离开，我最不舍的人，是你和大叔。”
“傻瓜，以你现在的本领，迢迢千里也不过转瞬，要见我，飞来不就是了？至于那家伙，就更容易，每月付几两酒钱，雇他给祝府当个看家护卫，保准像阴魂不散，想甩都甩不掉，也好过让他一辈子坑蒙拐骗，祸害世人。”
雨蝶抿嘴一笑：“哪有这般容易，他若真是看上去那样的人，便不是他了。”
剑心道：“你们这样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真的想好了？我不知瑶宫是何模样，可寻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
雨蝶道：“一辈子最重要的是心悦，是能遵循自己本愿而活着，你和小离也要记住这句话。”
楚离道：“能与大家像这样，就已经足够。”
剑心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我也记住了。”
云遥道：“回去之后，我就带头向掌门辞行，我们三人离开昆仑，离开瑶宫，不再修仙了。不过，分别只是暂时的，无论将来怎样都不会疏远，因为我们还有百年的约定，百年后临安再续，一定比今时今夜热闹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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