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觉得心里有些难过，一个素昧平生之人，却对我舍命相救。”
“听他说魔身死后会化作荒魂，多年后重聚，不知他能否有此幸。即使无法再重生，也愿他能与思念许久的胞弟重逢，了却这一世遗憾。九黎巫族，难得这样深明大义的人，但愿他善有善终。”
“对了，他送给我们的那些泥人还在不在？我想确认究竟是梦还是真的。”云遥忽而问道。
“当我们醒来时，桃源仙居图虽然还在，可画卷里早已被毁，一片狼藉，不复曾经。也许是娄先生没能替我们好好照看，但他人已不在，一路为我们舍生忘死，岂能苛责。”
夜空下，前方恍惚有一身影，二人走上前去，却见正是鬼师钟炼，听闻脚步，转身道：“师侄可还安好？”
云遥拱手道：“甚好，只是，无论如何，多谢前辈。”
“我知道你有何忧思，却也不知怎样劝慰。”
“前辈，我能为贵派做些什么？”
“不必了，我已说过。”
云遥目光坚定：“玄清师伯是玄清师伯，我是我，不管我有多崇敬他，都不会活在他的羽翼下，不能平白受贵派恩惠。”
“你这倔强的孩子，倒有一事，不过对你们这几位青出于蓝的后辈英才，恐怕也只是举手之劳，明日等人齐聚，我再言明。”
“好。”
雨蝶问道：“如此深夜，不知前辈又有何心事？”
“得见尊师玄华，自免不了想起旧人旧事，想起玄清师兄，甚至想起我的兄长。”
“听师父说，您的兄长似乎并非凡人。”
“我们生在三百余年前，岭南人氏，父母早故，是高我十岁的兄长将我带大。他相貌奇异，长须虬髯比我更甚，然而却才高八斗、满腹经纶。在我十余岁时，有一年兄长进京赶考高中殿士，可太宗认为其面目丑陋甚为不堪，不予录用。兄长一怒下愤而离去，从此游历江湖，铲尽人间不平事，可因为心性鲁莽，遭几名山贼暗算，不幸离开。”
“怎会这样！”
“贼人虽已伏法，可我心有不甘，决定报复他们的来生，因而拜入这一派修行鬼道。可当我术法有成，窥探地界，才知兄长因有功，容貌又能镇鬼驱邪，长生大帝封其为天师，赐策魔剑、太上紫金葫芦，缉拿世间阴魂。”
“唐初岭南人、钟姓，”雨蝶大惊道，“您的兄长该不会是……”
“正是当今鬼神之一，冥府天师钟馗。我苦修数百年，错过风景无数，到最后才知枉顾一生。他得偿所愿，活得逍遥，却是我自陷其中。”
云遥道：“前辈，既然如此就别再多想了。”
“孩子，这也正是我要对你说的，人活于世，不可有太多执念，未来究竟如何，谁也无法预料。缺少命魂又怎样，不管哪里是终途，在期限到来前，过好每一刻，才不会有遗憾。”
云遥笑着点头：“与前辈共勉。”
翌日，众人向鬼师辞行，云遥问道：“前辈昨晚所说，有一事托付，是指何事？”
钟炼道：“近日不知何故，山下有不少阴魂作祟，祸乱人间。我派出门中七成弟子下山探访，然而其中大半不明下落。”
洛轻雪道：“怪不得门中如此清冷，我还以为本就没有收多少人。”
“适才想起，我派弟子虽精于道法，但对世故冷暖所知甚少，阴魂易收，小人难防。如今此番变故愈发严重，我需坐镇门中，看管幽冥一带，还请诸位英雄少年往世间走一遭，替我找回失踪的鬼道门弟子，另外，他们还带着我交予的法宝清虚壶，此物能关押六道众生，万不可落入歹人手里。”
雨蝶道：“不知前辈可有线索，指点我们去往何地？”
“与地界有关，譬如不周山天柱、鬼城酆都，不周山有远古龙族镇守，应当无碍，诸位不妨前去酆都一探。”
玄华道：“我等对地界不甚了解，不知此事有多严重，是否容我先回禀掌门，请诸派商议？”
云遥道：“师伯，人命关天，事不宜迟，弟子先下山去了，就烦请您知会掌门一声。”
“这，你们皆打算前往？”
众人点头示意，雨蝶道：“师父，我们会小心的。”
“唉，多多保重。”
送别玄华道长，伫立在昆仑西北面半山腰处，剑心道：“这就前往酆都？”
云遥道：“不，先去找个人。因为巫族梦境一行，之前睁开眼看玄华师伯，像是百年未见，对他，亦是如此。”
洛轻雪道：“这么一说，我也有些想他了，走，先下山去。”
昆仑山下，寻仙镇上，风沙中的狭小店铺，吕长歌坐在窗台，手握酒葫芦，时而饮一口，望向东方辽阔无边的天际。
如鸳从隔壁酒坊走来，提着竹篮，面无神情瞅来一眼，随后推门而入。
“老贼，开饭了。”
吕长歌转身望向桌上，叫嚷道：“怎么少了两个菜？”
“你先把之前的酒菜钱结了再说。”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两个菜就两个，近来我也胃口不佳。”
“是，你胃口不佳，以前一顿能吃一桶饭，因为想念几个孩子，现在只能吃五碗了。”
“他们要是再这样杳无音讯，洒家一顿就只能吃三碗了。”
两人相视而坐，不过片刻，如鸳放下碗筷，起身道：“你待会儿收了碗，替我把锅也涮了，我与人有约，先走一步。”
吕长歌愣神一阵，抬首瞪大眼：“约了谁？”
“关你何事？你，是不是吃醋了？”
“你以为你是谁？老子是怕你结识了昆仑山上的人，出卖我的身份。”
“放心，就你这模样，说你是玄清道长，不如指着一头骡子告诉他们是汗血良驹。”
“少废话，告诉老子你约了谁。”
如鸳忽然抿嘴大笑：“是李婶！我约了她在四处走走。”
吕长歌疑惑：“李婶？就是那个一脸斑，掉了半口牙，在镇上卖伞的李婶？”
“闭住你的臭嘴，她那不孝子上山修道，为娘的不远千里追来，就这份护子心切，你也配嘲笑她？”
“我是关心她，你说她在大漠里卖伞，一年能卖出多少柄？”
“你懂个屁！我们女儿家不仅要挡雨，还要举伞遮阳。”
“你也不数数自己活了多久，嫁过几回，谁给你的勇气自称女儿家？”
“老贼，今天不戳了你的舌头，你是不知道青丘女王有何手段！”
如鸳拾起一支竹筷，追得吕长歌满屋乱跑，乌烟瘴气，尘土飞扬。
直到吕长歌一个踉跄，往前扑去，撞开了一扇屋门。
如鸳惊道：“居然还有间里屋！我一直以为这是扇小门，留给你被债主追杀跑路用的。”
如鸳一把擒住吕长歌，筷子直指喉咙：“说！这间小屋有何用，是不是留着藏人？”
“藏你姥姥！这是我女儿彩翼住过的。”
“原来如此，”如鸳环顾一周，满意地笑道，“正巧之前算了一卦，我那里只适合做买卖，不宜家宜室，既然你欠我的钱还不上，我就搬来这一间住好了。”
“你敢搬来，我就敢烧自己的房子。”
“你烧呀！我先去和李婶逛街，一会儿就收拾行李。”
吕长歌语重心长地苦劝：“老狐狸，你既然效仿我在镇上隐居，能不能拿出些隐者风范？如此装束，一天到晚招摇过市，成何体统！”
如鸳叉腰道：“你所谓的隐者风范，就是像个老王八一样整天缩在鳖壳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镇上有风吹草动，降个妖除个魔，弄得跟做贼一样。”
说着，如鸳忽然一娇：“隐者也会寂寞嘛，要不你陪我走走，我告诉李婶让她一边玩去。”
“你别做梦了，我就算陪李婶逛，给她撑伞遮阳也不会和你一路。”
“哼！”
远望窗外，阴云密布，渐渐飘浮起不详之感，吕长歌不觉皱眉：“休养了一月，也该出去走走，总觉得近来世间不够太平。”
话语间，门缓缓推开，屋外是几张思念许久，再熟悉也不过的面孔。
“你们，你们回来了？”许久的别离，吕长歌竟不住有些哽咽。
“大叔。”云遥展开双臂迎上前去，只见吕长歌也如此效法。
可是，两人却擦肩而过，吕长歌绕过少年，直扑向身后两位女子。
“丫头们，好久不见，让大叔抱抱。”
“滚，又欠揍了是不是？”洛轻雪一脸厌弃。
“你给我过来！”云遥扑空之后气得哭笑不得，一把揪住他的衣襟直往回拽。
洛轻雪对如鸳道：“如鸳姐，你们俩现在怎样？”
“很好！”如鸳笑道，“我们现在不仅仇深似海，还多了一笔他还不起的债。”
洛轻雪怒目瞪向吕长歌：“你又蹭吃蹭喝不付账？”
“小钱，你一甩手就能替我还清。”
“做梦，自己凭本事欠的钱，当然自己还。”
“最近手头不宽裕，原本攒了些，都施舍给暴雨洪涝中的苦难人家。”
洛轻雪不屑道：“哼，谁知是真是假，你没钱也可以想别的法子，比如，卖身给她？”
如鸳大呼：“我买他作甚，挂门梁上辟邪？”
吕长歌道：“老子懒得同你们废话，我找炎钧去，挨一拳头就能拿一百两，这好事……人呢？”
剑心和楚离走出屋外攀上房顶，远望这从未见过的景致。先前在夜妄部坎图沙，虽也是一片无边沙海，可遥夜之下光绸环绕，更显柔情。而眼前，天高云淡，平沙茫茫，一阵阵狂风吹动烟尘，如金色的海浪绵延起伏，甚是壮观、辽阔。
当再回到屋中，众人也讲述完从临安一别之后，这过往所有经历。
“当真只有数月而已呀，怪不得你们毫无进展，枉我满心期待。”洛轻雪尽显失落。
如鸳叹道：“真是苦了你们，那梦境中千万年的寂寥，若是意志不够坚毅，也许早就永远破灭，再无苏醒的机会，唤作我恐怕亦然。”
云遥道：“还好，当醒来之后，那些记忆渐渐有些模糊了，何况很长一段时日，我们都是望着天边的明月于安详中度过。”
吕长歌却仿佛非同性情中人，不甚在意此事，只是望着他面露疑惑：“独缺命魂，当真是闻所未闻的怪事。”
洛轻雪道：“我们正是来请教的，如鸳姐，你这般见多识广也没有主意？”
如鸳微微摇首，吕长歌则愣于一旁，口中只念出两个字：“唐尧。”
云遥默然无奈：“既然如此，也不再耽误了，我们要赶去酆都，替钟炼前辈探查阴魂作乱一事。”
“阴魂作乱？”吕长歌毫不犹豫便收拾起行装，“我和你们一同前去。”
“还有我！”如鸳随即跟来。
云遥问道：“大叔，之前你被樊海所伤，现在是否痊愈？”
“近乎痊愈了，你们如何？”
剑心道：“瑶池仙境果然非凡，只待了一日，便觉恢复如初，也能施展御剑术。”
吕长歌道：“哟，你小子浓眉大眼的，也学会御剑了？”
“难不成飞在天上，你也能拦路收钱？”剑心咧着嘴盯向他，不屑的神色已然言明一切。
雨蝶道：“事不宜迟，我们这便启程，待解决此事之后，还要再度出海去找炎钧下落。”
“好，这就走。”吕长歌道。
“先说好了，一切听候差遣，可别再成为累赘。”洛轻雪道。
“好说好说，只要酒钱管够，让我做牛做马都行。”
众人彼此相视，嘴上说着不愿他跟随，实则久经风霜后能再与二人团聚，结伴前行，谁能不觉欣喜，也更有信心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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