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瞻负手立于舆图前,指尖无意识地在扬州处轻叩,一下又一下,节奏似是与心跳同拍。
赫连良卿收罢药罐,见他出神,低声道:“两日,是燕叔先到,还是萧庭安先反?”
“反?”项瞻扭过头,笑呵呵地看着她,“朕何时说过,萧庭安会反?”
“那你先前……”
“他不会反。”项瞻给伍关递了个眼色,示意他可以退下了,随即握住赫连良卿的手,拉着她出了大帐。
时维七月初十,甫交立秋。《诗》云「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大火西倾,暑退将凉,农事活动进入关键阶段,尤其是江淮流域稻穗方黄,收割在即。
二人并肩在大营内漫步,遥望远方,月明星稀,皎白之下的江淮平原,还镀上了一层暗金,隐隐可见稻浪随风起伏,沙沙作响,恍若十万铁骑踏浪而来。
“快秋收了,只是今年雨水较少,也不知收成如何?”项瞻轻声说道。
赫连良卿不语,只是一脸疑惑的看着他。
项瞻自然也觉察到了,忽然止步,抬手替她掖了掖鬓边被风吹乱的碎发,笑了笑,柔声问道:“良卿,你说萧庭安为何会与他父皇产生矛盾?”
赫连良卿依旧没有开口,只是微仰着头,满眼都是探究之意。
“萧执弑君,是为不忠,杀父,是为不孝,屠戮宗室,是为不仁,横征暴敛,是为不义。”项瞻淡淡说道,声音很轻,宛若柔风拂面,却又字字如锤。
“一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君王,如萧庭安那般仁德且重情重义,却要日日跟在他身边,叫他父皇,每日晨昏定省,行父子之礼。你说,他心里该是何等的煎熬?”
赫连良卿有些懵了:“这不恰恰证明,他必反无疑吗?”
“嗯……确实。”项瞻沉吟道,“若非说他的立场,那就是保江山,不保暴君。”
“这有什么说道?”赫连良卿又问。
项瞻神秘一笑,伸出三根手指。
赫连良卿怔了怔,随即剐了他一眼,按下他的手指,嗔怪道:“别打哑谜!”
“首先,当日清溪渡一见,他就明确表示,若我只为复仇而屠戮萧氏,他绝不会合作。他关心的是南荣百姓和江山社稷,而非个人权位,当他问我如何处置父皇与萧氏时,我回答「南荣」可以亡,萧执必须死,但萧氏一族绝不了,并告诉他姓氏不重要,谁当皇帝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谁能给天下太平,这正中他下怀。”
项瞻吁了口气,“他不是在叛国,而是在清理门户。”
赫连良卿若有所思,眨了眨眼,又催促:“接着说呀!”
“其次,他同时背负着三重身份,南荣名义上的储君,萧执血缘上的儿子,以及襄王精神上的继承人,前两重身份让他被困东宫,处处受制,第三重身份才是他真正的本心。当他看清父亲弑父篡位的真相后,「萧执之子」这个身份,就成了他最想挣脱的枷锁。”
项瞻正色道,“他会反,但反的不是「南荣」,而是他父亲对南荣的扭曲统治。”
赫连良卿恍然,但见项瞻又不往下说了,不禁被气笑了:“你什么毛病,非得等我催?”
项瞻哈哈大笑,又拉着她的手继续散步:“至于第三点,是我不允许他反,准确来说,是不允许他反南荣。”
赫连良卿无奈:“跟你说话可真费劲!”
项瞻苦笑,也不再抻着,当即敛了笑意,正色道:“我得让他活着,作为将来安抚南荣旧臣的活招牌,并帮他提高威望,譬如我在落星滩被他击退,更中箭落马,而接下来,我还要助他掌权,暗中支持他收拢寒门将领!”
“这……”
项瞻不等她问,又继续道:“如果他真的反南荣,他就失去了萧氏正统的合法性,那他对我将毫无价值,只有他不反南荣、只反暴君,才能在南荣覆灭后,成为我治理江山的最佳代理人。”
“你这话说的,我听着怎么这么矛盾?”
“就是矛盾啊!”
赫连良卿眉心微蹙:“可你让他活着,还让他积攒威望,就不怕日后他真有实力了,反咬你一口?毕竟他是南荣太子,不是大乾臣子。”
项瞻闻言,再次停下了脚步,转身正对着赫连良卿,月光洒在他年轻的脸庞上,竟有几分岁月沉淀的沧桑。
“良卿,你以为我赌的是什么?”他轻声反问。
赫连良卿不语,只是静静望着他。
“我赌的,是他与师父一样,心里装着这个天下。”项瞻说道,“他也在用实际行动告诉我,他不叛国、只除暴的立场,而他现在的做法也极为高明,对南荣,他仍在为国守江,击退敌军,对萧执,他展现出孤立无援之状,却在暗中积蓄力量,而对我,他也在配合演戏,但又要我给他留条活路。”
他顿了顿,目露一丝赞叹,“这种立场,让他既能获得南荣将士的拥护,又能与我暗中合作,而他最终的目标,若我没有猜错,应该是我大军过境时,他能以最小的代价接管南荣,保全萧氏血脉与江南百姓。”
这番话,像把一盘错综乱麻的棋局忽然抖落,黑白子各归其位,却仍在棋盘边缘悬着一线。
赫连良卿听懂了,又总觉得仍然有些矛盾:“你说的这些是有道理,可如此说来,他是不是有些想当然了?”
项瞻挑眉:“何意?”
“是自信,还是自负?我说不清。”赫连良卿微微摇头,“就算你击败南岸敌兵,但南荣其他地方还有数十万兵马,且都在萧执掌控之内,他又有什么本事接管南荣?”
“这不又绕回来了?”项瞻失笑,“所以啊,我才要助他。”
“不对不对!”赫连良卿又反驳,“就算他威望再高,得了一些兵权,但到时你也已经领兵渡淮,大军压境,他又凭什么认为,能把你打败,彻底坐稳……”
话到一半,赫连良卿忽然缄口,似是想到了什么,目瞪口呆的盯着项瞻。
项瞻会心一笑:“怎么,你猜到了?”
赫连良卿咽了咽口水,似是既感到意外,又觉得合情合理。
“我猜不猜到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又皱起了眉,“你跟他表明心意了?”
“有些话,说得太透就没意思了。”项瞻轻轻摇头,“况且时机未到,若此时告诉他,他只会觉得我在试探,或是觉得我是个疯子。”
赫连良卿怔怔望着他,似乎想从那片平静的双眸中看出波澜,好半晌,才轻叹一声:“我本以为,你会从大乾朝堂,或军中择一合适之人……”
她伸手抚上他脸颊那道已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箭疤,“我本不该劝你,可谁来保证,他掌权之后,不会清算我们这些大乾旧臣,不会对你痛下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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