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瞻反握住赫连良卿的手,放在唇下轻轻一吻,而后笑问:“你怕了?”
赫连良卿毫不遮掩,点了点头。
“别怕,这不还没到那一步吗?”项瞻将赫连良卿揽在怀里,下巴抵住她的头顶,淡淡地说道,“还记得那年在岷洮,我第一次杀人,杀了一夜,疯子就在后面数了一夜,一百零三个。”
他顿了顿,轻叹道,“算下来,快六年了,短短六年统一北方,放到历史长河中,也算是佼佼者了。人人都道项瞻少年英雄,殊不知这背后靠的是谁,是师父,是燕叔,是大哥……没有他们,就凭我这性子,早就杀光了那些贪官、那些豪强、那些空谈的读书人,真是如此,在起兵之初,我就……”
赫连良卿突然挣脱,伸手挡住他的嘴:“别说了,我明白,你只是活得太清醒。”
“太清醒……或许是吧。”项瞻怅然,“可这皇位,不允许太清醒的人来坐,要想坐得稳,就得会装糊涂,得会审时度势,有时甚至要拿身边的亲人,来成全大义之名。”
他微微摇头,“我试了这么多年,才发现我根本做不到,我只想要一个答案。”
“什么答案?”
“大战城破,是救南门一百人,还是北门一千人。”项瞻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我用了六年时间,记在我名下的亡魂何止十万,终于想明白,这问题本身就有问题。可我现在又有了新的问题。”
他转过头,遥望淮水方向,“等天下太平了,我们该怎么面对那些阵亡将士的家人?该怎么告诉他们,他们的父亲、丈夫、儿子,是为了「大义」而死?”
赫连良卿握住他的手,发现他的掌心冰凉:“所以你才想让萧庭安……”
“他姓萧,是南荣正统。由他来接管南荣,那些死在战场上的南荣将士,就成了为国尽忠,而非亡国之士。”项瞻苦笑,“有此最高殊荣,这样一来,他们的家人,至少还能活得有尊严。
“那大乾的将士呢?”赫连良卿追问,“他们为你出生入死,最后你却把江山让给敌国太子,他们怎么想?”
“不是让。”项瞻纠正她,“是还,这南荣江山,原本就该姓萧,师父当年没争,是因为他不忍心因一个皇位,让百姓再受苦,我现在争,是不想让这天下继续烂下去,而南北不可分治,天下必须一统,我争完了,总得还回去。”
他顿了顿,声音忽然变得很轻:“良卿,你说,我是不是特别虚伪?一边杀人,一边又想当圣人。”
赫连良卿没有回答,只是踮起脚尖,轻轻吻了吻他的额头。
项瞻愣了一下,随即失笑:“你这算是安慰?”
“算是吧。”赫连良卿也笑了,“不过你最好想一个万全之策,别头脑一热,就把一切都让出去,你要保全师父、保全赫连家、保全林姐姐、清儿、宁儿,保全那些为你出生入死的将军,还要保全……”
她顿了顿,没再往下说,而是摸了摸自己的小腹,脸上晕起一片绯红。
项瞻一怔,下意识往她肚子上看去,再愣了几息之后,一把握住她的手:“良卿,你……”
赫连良卿莞尔,微微点头。
项瞻的手悬在她小腹上方,指节发僵,像被钉在半空。
夜风卷旗,猎猎作响,却盖不过他耳鼓里那一下一下的轰鸣,他忽然想起岷洮那一夜,血溅到脸上也是这么响:啪嗒,啪嗒,像谁在敲一扇永远打不开的门。
“多久了?”他声音突然有些劈,哑得不像自己的。
“三个多月,”赫连良卿把手覆在他手背上,一点点往下按,直到他滚烫的掌心终于贴上那层薄薄的秋衫,“大夫说前几个月要格外注意,我一直不敢说,怕你分神。”
项瞻没再开口,只是屈膝半跪,额头抵在她腹前,像觐见自己的君王。
良久,他低低笑了一声:“小家伙,你来之前,爹刚把数十万条人命推上牌桌,你来之后,爹忽然想赖账了。”
他站起身,吻了赫连良卿的脸颊一下,把人重新揽进怀里,这一次手臂收得极紧,仿佛要把她嵌进骨缝。
“师父知道吗?大哥,还有岳父,他们知道吗?”
“只告诉娘亲了。”
“嗯,先瞒着吧,毕竟……”项瞻瞬间就想起了异族之子不能继承大统的规矩,想起朝堂上的大臣劝他充盈后宫一事,无奈叹道,“有时候,真希望能当一个昏君。”
赫连良卿也明白他在担心什么,笑着打趣:“别说昏君了,你连君都不想当了。”
项瞻没有接话,又轻轻摸了摸她的肚子,眼中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光芒,这光芒映着月光,映着营中篝火,时而激烈,时而暗淡,时而圣洁,时而阴鸷。
可最后,又消失不见。
夜风忽急,卷起他玄色袍角。
他松开她,又恢复了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刚才的所有光芒都只是幻影。
“走吧,”他牵起她的手,满眼都是掩饰不住的喜色,“我得给师父写封家书了!”
皇后有喜,本该普天同庆,可却被项瞻瞒了下来,原因无他,他害怕赫连良卿的北凉血统,会让朝堂再起波澜,也会让三军将士人心惶惶。
随着一封家书连夜送往邯城,项瞻叫来徐云霆,与他彻夜长谈一番,翌日一早,便亲自护送赫连良卿回天中县,并让人去邺邱请来夏锦儿,亲自照顾赫连良卿的起居。
而项瞻突然离开的消息,并不隐秘,反而有种刻意的大张旗鼓,这也算是「一箭双雕」了。
……
淮水南岸,荣军大营。
裴文仲独坐帅案后,眼底布满血丝,案头的军报堆得半人高,每一份都写着「乾军夜袭」四个字,却无一处有实质性进展。
“都督,喝口参汤提提神。”副将杨弘端着一碗热汤进来,见裴文仲脸色灰败,忍不住劝道,“您都两天没合眼了,再这么熬着,万一乾军真打过来……”
“他们打过来了吗?”裴文仲烦躁的推开汤碗,“几天了,除了放几支冷箭,烧几艘空船,他们到底想干什么?那项瞻小儿到底……”
他猛地收住话头,到底死没死这几个字在舌尖滚了一圈,终究没吐出来。
杨弘再劝,他也不好太过拂了下属心意,重重一叹,端起碗,刚想喝一口,帐外突然传来脚步声,急促而轻,是镇枢院独有的步调。
裴文仲眉头一皱,抬头便见周同闪身而入,脸上竟带着几分罕见的凝重。
“都督,北岸新消息。”周同没行礼,直接将一张揉皱的纸条拍在案上,“项瞻离开了大营。”
“什么?”裴文仲霍然站起,带翻了身下的椅子,热汤更是撒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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