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剩下的仙家宝钱寥寥无几,屈指可数,那几乎是她最后的倚仗,是她预备着应付急难、或许能够凭借自身的炼器手艺回本,是绝境中最后的希望之火,万万动不得,也舍不得动。
想到这里,苏若雪忍不住抬起那双被窘迫与无奈浸润得愈发水润清亮的眸子,带着三分幽怨、七分无可奈何,悄悄地、飞快地瞥了身旁一副“与我无关”模样的胡舟一眼。
心中暗道:若不是当初在迎仙居,被这老狐狸连哄带骗、狠狠宰了那一刀,我何至于如今这般捉襟见肘,连买些生活食材都要纠结老半天?!
胡舟被她这哀怨中带着控诉的小眼神瞅得似乎有些心虚,讪讪地抬手摸了摸自己那光秃秃的鼻头,随即把双手一摊,肩膀一耸,竟露出个比苏若雪还要无辜、还要理直气壮的表情,拖长了调子道:“别这么瞅老头子。瞅我也没用。我比你还穷呢,浑身上下叮当响,兜儿比脸还干净,可是半个子儿都掏不出来喽。”
就在苏若雪轻蹙着秀气的眉尖,贝齿无意识地咬着下唇,心中激烈斗争,思忖着是否真要忍痛割爱,去那所谓的“隐市”兑换一枚宝贵的仙家宝钱,以解眼前燃眉之急时,脑海中蓦地灵光一闪,如同暗夜中划过的一道璀璨流星!
她忽然记起,在右手那枚神秘白玉戒指所蕴含的戒中天地里,小山坡上茅屋里是已故的娘亲与姐姐,屋子里还放着一个蓝布包袱——正是在武国莫努城外,怒杀默尔术夺回的、属于她们的最后遗物。
那包袱里面,除了娘亲和姐姐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裙,便是各自一份的、薄薄的嫁妆钱。
然而,在这些旧衣裙里还有两套折叠得整整齐齐、舍不得穿的新衣,那是苏若雪在放牛村黄桷巷李记成衣铺买的,是她第一次买,也是最后一次……
心念及此,她也顾不得此刻仍身处喧嚣未散的市集之中,周围人来人往。
当即屏息凝神,分出一缕细微却坚韧的神念,悄无声息地、如同水银泻地般,探入那枚温润贴在指根、旁人却无法得见的白玉戒指之中。
刹那间,戒中天地那熟悉而静谧的景象,便浮现在她“眼前”。
依旧是那片朦胧柔和的水墨天光,依旧是那条滚滚流淌地古怪长河,以及小山坡上的简陋茅屋。
神念如无形之手,推开茅屋那扇虚掩的木门,“看”到了静坐在长凳上的“姐姐”,清秀女子趴在木桌上面,长长的睫毛下美目轻合,单手托腮,似乎正在小憩。
“娘亲”则背靠床榻而坐,双手交叠,神色平静祥和,仿佛一切的美好都未逝去,这位操劳半生的女子,她……只是睡着了……
屋内那张粗糙的木桌上,静静搁着那个洗得有些发白、打着整齐补丁的蓝布包袱。
神念凝聚,化作更为纤细的感知,轻轻探向包袱,仿佛怕惊扰到了边上“沉睡”中的娘亲与姐姐。
蓝布结被无形的手指解开,里面的物事一一呈现:是几件娘亲叶小蝶和姐姐苏清清生前常穿的粗布衣裙,虽已浆洗发白,边缘磨损,却与两套新衣一起折叠得异常整齐平整,仿佛昨日方才换下。
有一个小小的、漆色斑驳的木匣,里面静静躺着几件不值什么钱、却是她们生前最为珍视、唯有年节或重要日子才舍得佩戴的银簪、镯子、木钗等,样式朴素,却擦拭得光亮。
而最底下,压着一个沉甸甸的、以粗麻布缝制的简陋钱袋。
苏若雪的“手”,在触及那粗麻钱袋的刹那,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了一下。
她以莫大的定力,控制着那缕神念,解开了紧紧束住袋口的麻绳。
映入“眼帘”的,是码放得整整齐齐、闪烁着柔和银光的银锭与散碎银两。
粗略一“看”,竟有三百多两!
其中最为显眼的,是两个以红纸细细封裹、保存完好的五十两官制大元宝,红纸上还用墨笔写着已然有些模糊的字迹——那正是爹娘早年便为她与姐姐苏清清各自备下的一百两嫁妆钱。
是爹爹于凤栖山脉中狩猎和在军中省下的饷银,是娘亲叶小蝶起早贪黑耕种那几分薄田、纺线织布、赶集售卖鸡蛋菜蔬,一点一滴、日积月累,为她们姐妹攒下的、对未来最朴实的期望与祝福。
包袱里剩下的那些散碎银子,亦有……她在放牛村金家铁匠铺,光着膀子抡着沉重铁锤,夏日汗流浃背浸透粗衣,冬日凛冽寒风中手上冻疮溃破又愈合,一锤一锤换来,最后悉数交给娘亲保管的月钱。
娘亲一分都未曾舍得花用,全给她仔细存着,总摸着她的头,用温柔却疲惫的声音说:“雪儿赚的钱,娘都给存着,等我的雪儿将来出嫁时,箱底能丰厚些,到了婆家,腰杆也能挺得直些,日子……总能好过些……”
“轰——!”
一股酸涩滚烫、无法抑制的热流,毫无征兆地,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上鼻腔,直抵眼眶,瞬间模糊了“视线”。
市集所有的喧嚣——摊贩的吆喝、顾客的议价、孩童的嬉闹、车轮的辘辘——仿佛在刹那间被一只无形的手抹去,万籁俱寂。
苏若雪僵立在原地,手中还下意识地抓着摊主那把水灵灵的萝卜,指尖却冰凉一片,仿佛失去了所有知觉。
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上,那沉甸甸的、泛着柔和银光的钱币,在她朦胧的“视线”中,仿佛渐渐化开,化作了娘亲在油灯下缝补衣物时温柔含笑的侧脸,化作了姐姐苏清清低头绣花时那清秀腼腆、略带羞涩的模样,化作了爹爹离家从军前,用那双粗糙皲裂、却异常温暖的大手,最后一次揉了揉她发顶的触感……
“小姑娘,发什么痴愣呢?这萝卜你倒是买也不买?不买就放下,别光抓着耽误我做生意!”
摊主不满的、带着市侩焦躁的催促声,如同一根冰冷的针,猛地刺入苏若雪沉溺的回忆漩涡,将她硬生生、狼狈不堪地拽回了现实。
几乎与此同时响起的,还有胡舟那带着明显疑惑与毫不掩饰调侃的破锣嗓子:“哟呵,稀奇了。这大萝卜莫非跟你有甚血缘渊源不成?瞧你这小模样,买个菜还把眼泪给买出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老夫怎么欺负你了。”
苏若雪浑身剧烈一颤,仿佛从一场冰冷漫长的噩梦中惊醒。
她连忙用力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般急速颤动,强行将那已涌至眼眶边缘、灼热酸楚的泪水给逼退了回去。
她抬起手,用那月白色粗布衣袖的袖口,极快、也极轻地擦过眼角,拭去那一点未及滚落的湿意,随即对面前已面露不耐的摊主,努力扯出一个带着歉意的、略显苍白虚弱的笑容,声音有些低哑,却清晰道:“买,自然是要买的。这些水萝卜,还有方才挑好的那些,我都要了。”
说着,她不再犹豫,伸手探入怀中,摸出几块大小不一的碎银,数也未数,便递给摊主,又额外多添了一小枚,轻声道:“方才走神,耽搁您了,这些算作赔礼。”
胡舟抄着手,叼着烟杆站在一旁,将她方才那瞬间的失神、微红的眼角、强作镇定的笑容以及多付钱款的细微举动,尽数收于眼底。
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锐利探究,但他只是咂了咂嘴,从鼻孔里喷出两股淡淡的烟雾,并未出言询问,只含糊地低声嘟囔了一句:“奇了怪了,一会儿工夫,跟变了个人似的。女子心思,真是六月天,娃娃脸,说变就变。”
苏若雪已将翻腾的心绪重新压入心底最深处,面上恢复了些许血色。
她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抱起了那个沉甸甸、釉色青灰的阔口泡菜坛子。
她转过身,对胡舟露出一个比方才自然许多、却也淡了许多的浅笑,轻声道:“胡老,该买的物事都齐备了。我们……回山上去吧。”
声音轻柔似风,却透着一股与往常活泼灵动不同的、近乎温顺的平静。
胡舟狐疑地上下打量了她两眼,浑浊的老眼里光芒闪烁,最终也只是“嗯”了一声,没再多说什么,重新叼稳了烟杆,背起双手,跟在她身后,朝着城外落霞坡的方向,迈开了步子。
只是嘴里依旧习惯性地、低不可闻地嘟囔着那些陈词滥调:“女子就是麻烦……心思重,眼泪浅……买个菜跟要把铺子搬空似的,啧啧……”
夕阳已将两人的影子在青石板路上拉得斜长,喧闹的西市被渐渐抛在身后。
就在他们即将走出最后一片街市屋舍的阴影,踏上那条蜿蜒通往城外山野的僻静小路时,原本虽喧闹却有序的栖霞城,仿佛突然被一只无形巨手投入了滚烫的油锅,骤然掀起了一阵剧烈而不安的骚动与恐慌涟漪!
街道上的行人纷纷加快了脚步,神色仓惶,许多人甚至小跑起来,彼此交头接耳,脸上写满了惊疑不定与深切的忧虑。
更多的摊贩则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货物,关闭铺板,仿佛大祸临头,一副急于逃离此地的模样。
胡舟眉头倏然紧锁,形成一个深深的“川”字。
他脚步一顿,烟杆从嘴边拿下,伸手便拦住了旁边一个正埋头慌张跑过、差点撞上苏若雪怀中泡菜坛子的中年汉子,沉声问道:“这位兄弟,且慢。城里出了何事?怎地人人惊慌,如避瘟神?”
那汉子被他铁钳般的手抓住胳膊,挣脱不得,本要发怒,但一抬头对上胡舟那双此刻毫无平日的浑浊惫懒、反而精光隐现、带着莫名压力的眼睛,心头一凛,到嘴边的喝骂咽了回去,只压低了声音,急促而惊惶地道:
“老丈还不知道?出天大的祸事了!听说……听说前些日子,北边两界关那边,咱们人族的修士联军,被妖族大军杀得大败亏输,死伤惨重!好些凶残的妖族崽子,已经趁机越过防线,潜入咱们南界域了!就、就在昨日!离咱们栖霞城不过七百里地的‘浑元宗’,上上下下三百多口人,连同他们那位据说已修到元婴境、神通广大的宗主,还有门中几位厉害的长老,一夜之间,全、全被屠了!鸡犬不留,死状凄惨无比!现下到处都在疯传,说那些妖族奸细,很可能就扮作人样,混在咱们城里,甚至……甚至身边平日熟识的邻里、朋友,都可能是那披着人皮的半妖伪装!这、这日子可还怎么过啊!说不定下一刻刀子就落到脖子上了!”
汉子说完,趁着胡舟闻言微微一怔、手上力道稍松的间隙,猛地一挣,摆脱了钳制,头也不回地汇入惊慌的人流,瞬间跑得不见了踪影。
胡舟站在原地,手中捏着那根尚未熄灭的旱烟杆,沉默了片刻。
缭绕的残存青烟,模糊了他此刻显得格外沉郁凝重的面容。
苏若雪抱着冰冷的泡菜坛子,静静地站在他身侧半步之处,将方才那汉子急促惊恐的话语,一字不落、清晰地听入耳中。
她那双清澈如秋水的眸子里,先前因市集采买而生的欢欣光彩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如深潭寒水般的凝重,与飞速掠过的思索光芒。
妖族……大规模入侵?
潜伏伪装,混迹于人族城池?
这骇人听闻的消息,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萨琳娜姐姐在身殒前,曾对她隐约提及的、人族与妖族之间那延续了无数年、纠缠着血海深仇与领地资源的古老纷争。
只是彼时对方语焉不详,她也未曾深想,只当那是遥远传说中的故事。
却不料,这血腥的阴影,竟如此之快地,逼近了她此刻所处的天地。
返回落霞坡的一路上,气氛陡然变得沉闷凝滞,与来时苏若雪的轻快迥然不同。
山风穿过林隙,带来呜呜的轻响,仿佛也带上了几分不安的低语。
苏若雪微微低着头,目光落在怀中那个青灰色的泡菜坛子上,坛身冰凉的触感透过粗布衣衫传来,她的思绪却飘向了更为遥远的南方。
想到了曾经那个养育过自己的故国渝地,还想到了生死未卜的爹爹,更想到了自己这渺小如蜉蝣、却不得不奋力挣扎前行的命运。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爱读书屋(m.aidushuwu.com)三尺寒芒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