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
宛阳城。
虽说是七月流火，天气仍不见转凉。
芳韵斋是城中最大的香料铺子，坐落在城南。
许是燥热难耐的缘故，过了晌午都不见客人。
见伙计们一个个腰来腿不来的，全部心思都在冰鉴中的果子上，文掌柜索性放了大家半天假。
用罢午饭，困意袭来，文掌柜伏在柜台上打瞌睡，头一点一点的。
突然不知梦到了什么，脑袋一沉，惊醒过来。
汗已浸透纱衣，只觉胸闷烦躁，遂将云母片上的香丸换成了瑞龙脑香。
冰片在热力下散发出凛冽的寒香，文掌柜只觉精神一振，霎时间灵台清明。
“来客了！来客了！”门口的白鹦鹉扑棱翅膀尖着声音喊叫起来。
文掌柜回身望去，一个年约十四五岁的少女正摘下帷帽，递给身旁的丫鬟。
少女梳着垂挂髻，身着玉色素实地纱衣，除发髻上簪着几朵茉莉外无其他装饰。
见文掌柜盯着她瞧，盈盈一笑，一双秋水眼弯成月牙，“诚姨近来可好。”
“英莲来了。”文掌柜迎上前去，亲热地拉起甄英莲的手，“这毒日头底下的，怎么过来的？”
刚一进门甄英莲就觉得凉意袭来，还夹杂着松木气息，心知是店内熏的瑞龙脑香之气。
随着文掌柜坐下，才又开口，“从那边巷子里穿过来的，有过堂风，倒是觉得比坐在我家中的荷花池边还凉快几分。”
说罢，又劝文掌柜，“诚姨你素来气弱，怎经得住熏那瑞脑？切勿贪凉损了身子。”
世人皆知瑞龙脑香金贵，有镇静催眠、止痛、生肌等功效，古书中也常有文人雅士大量焚烧此香的记载。
然世间没有十全十美的事物，瑞脑不适合气虚血弱者使用。合香中若是加多了，久用都难免手脚乏力，更何况直接熏此香了。
英莲起身行至香炉旁，用香夹取下云母片，从荷包中拿出一个香丸来。
以香丸换了冰雪般的香料，边换边道：“都道杨太真最喜此香，可多用无益。想那‘侍儿扶起娇无力’，就是用多了瑞脑，所以气虚乏力。”
“呸。”文掌柜听她如此说，轻啐了一口，“小姑娘家家的，还没成亲呢，就说这样的话。在我这里倒也罢了，让旁人知晓了，岂不笑话？”
英莲放好了香丸，将瑞脑收好放在柜台上，歪着头笑眯眯的，“旁人想听我说这话，我也不说。”
一派天真烂漫的模样。
她本就生得标致，文掌柜不觉看呆了。
回过神来才想，英莲十四岁就有如此倾城之色，待过几年，又不是何等模样。
英莲换香时文掌柜也没闲着，小丫鬟绣儿给她打下手。
来香料铺的多是富贵之人，店里暑天备有冰饮，放在冰鉴之内。
只是英莲素来脾胃虚弱，不敢太过用冰，文掌柜只拿了缩脾饮给她。
缩脾饮是以缩砂仁、乌梅肉、草果、甘草、干葛、白扁豆煎水后过滤而成饮子。
滤好的饮子镇在井水中，不光酸甜可口，还能除烦渴、消暑毒，是专门给体弱的小姐们预备的。
若是有客人想喝再冰一点的，店里有砸好的冰碎，加进去便是。
绣儿见冰鉴中有酥山，馋得什么似的，“好掌柜，你就赏我吃吧。”
英莲是店里的常客，文掌柜也与绣儿相熟，便是平时也没有舍不得的。
更别说今日没有客人，酥山放着也没人吃。
遂点了点绣儿的鼻尖，“馋嘴猫似的。”
淋在碎冰上乳酥是酥油、蜂蜜与牛乳一起熬制的，满满的乳香。
绣儿喜滋滋地端着装有酥山的盘子去一旁吃，边吃边赞，“文掌柜做的饮子比香饮子店中也不差什么。”
英莲每次来芳韵斋都要逗留好久，跟着她们的两个小厮被打发去了香饮子店纳凉。
临走时还将冯记香饮铺的甘草冰雪凉水吹捧了一番，让绣儿好生羡慕。现在吃到了这样好吃的酥山，盘算着待会儿要好好挫挫小厮们的锐气。
换好了香，将装在竹筒杯中的缩脾饮一气饮了半杯，英莲舒服的喟叹一声。
方才搁在云母片上的香丸渐渐散出香味来，凉丝丝的，似松非松，似茶非茶。萦绕店内竟像是坐于松林饮茶，看飞瀑下落，溅起千堆雪沫。
“可是飞寒香？”
文掌柜是制香熟手，一闻便知究竟，“只是你这香味又与平日的不同。”
“就知道诚姨能闻出来”，小口喝着饮子，英莲向文掌柜解释，“平日里调香，做清凉珠时，常用西湖龙井或是安吉白茶，取其清远茶意，却终究失了野趣。”
“前几日去我家中的客人带了他从山里采的野茶，我就想试试这方子。用了野茶，香气更加灵动了些。”
文掌柜点头，英莲的嗅觉极为敏感，能察觉出细微的香气差异。又有一种痴劲儿，肯下功夫琢磨香方，于制香一道很有自己的见解。
她们文家是百年制香世家，家族中年过古稀的老师傅见了英莲都要称赞几句。
喝罢杯中饮，英莲拿出一个豆青釉瓷瓶来，“诚姨你最不喜汤药，这是我按四物汤的方子加沉香做的脐香，董师傅看了也说使得。我写下方子给你，”
文掌柜赶忙接过道谢，“难为你记挂着我。”
说着心下又有一丝怅然。
当年因不满父母为自己所择夫婿，她立誓自立，终身不嫁。年轻时还好，现已年过四十，前阵子又病了几场，转了心性。
倒不是后悔当初的选择，只是觉得自己也该为以后着想，过继个孩儿来养着，有个头疼脑热的也有个人伺候在床前。
英莲本是来送东西的，现在看文掌柜的模样，若自己只说是为了送药而来，又怕她心里过意不去。只好随口念了两个方子，说今日来是为了买香料。
见店内除文掌柜外没有其他伙计，英莲又嘱咐道，“不用研碎，我带家去炮制。”
为方便客人制香，芳韵斋依照客人的要求，有专门研磨的服务。
听起来倒是不费什么事，可是制香之人都知道，不同硬度、湿度的香是要分开研磨的。
是以，芳韵斋中，每种香的研磨都有不同的工具，各伙计分工完成，还防止了各种香料串味，广受顾客好评。
文掌柜一听便知英莲是要制熏衣干料，自是要磨碎的，她说不用磨，不过是体谅她一个人在店中。
炎天暑热得英莲送药，文掌柜本就心下过意不去，英莲的嘱咐是她体贴，自己若是当真，那就是拿大了。
也不管英莲说什么，一样样研碎了，以薄纸包了放在纱囊中。
这一折腾就又过了半个时辰。
小厮们去的冯记香饮子铺与芳韵斋只隔着两个铺子。
原本商量好的，英莲走时绣儿会去叫他们。
久等不到绣儿，小厮福旺与来顺喝完了饮子，跑来芳韵斋门前探头探脑的张望，被文掌柜看了个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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