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母亲来信的那天,穆弘缨正在书房临摹一幅山水图。
家仆躬身递上那封薄薄的信笺,信封上是他母亲的笔迹,刚劲中透着急切。
他搁下手中狼毫,拆开信细细读来,眉头先是微挑,随即蹙起,最后竟浮现一抹无奈的笑意。
“缨儿吾儿,闻薛家碧君二妹薛竞君,也就是薛老板,已嫁楚老板,竟是在大年初一之内就火速成亲搞定的。更听闻碧君三妹嫁与汝表兄不过数月就有了身孕!亦听闻家中姊妹皆有所属,唯碧君和小妹妹尚待字闺中。汝当速决,莫待花落别家,娘盼抱孙久矣…”
信纸最后一笔几乎要穿透纸背,可见母亲心切。
穆弘缨放下信笺,走到窗前。
庭院中梧桐叶向北边的已经早就在年前就落光了,而向南边的倒还生长着几片叶子,空中几片金黄随风飘落。
他想起了薛碧君。
薛家七女中,薛碧君最长。
她不是薛家七女中最美的女子,也不像寻常闺秀那样温顺娴静。
身为少有的女讼师,她常着一袭青衫或者玄袍,出入公堂,言词犀利,逻辑严谨,为妇孺弱者发声。
京中不少人对她颇有微词,说她抛头露面不成体统,却也无人能否认她的才华与正义。
他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山贼绑架他们的破庙。
她冷静,又言辞如刀,却又句句在理,最终两个人算是成功脱险。
他记得当时她转身离开,青衫飘飘,目光坚定,那情景便刻在了他心上。
说他是窝囊郎君,他也认了,毕竟他确实胆小……
后来机缘巧合,两家有所往来,他们渐渐熟识。
他欣赏她的聪慧与坚韧,她似乎也不排斥他的接近。
他们会讨论律法案例,会争辩时政利弊。
可每当气氛稍显暧昧,她便会巧妙地转移话题,如游鱼般滑走。
“总觉得差了点什么。”穆弘缨轻声自语。
母亲催得急,京中确也有不少人对薛碧君虎视眈眈——毕竟,这样特别的女子,反而激起了一些人的征服欲。
可他总觉得,若不能真正触动她的心,即便提亲成功,也不过是得了一具空壳。
他苦思数日,将两人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细细回味。
终于在一个阴雨霏霏的午后,他心中豁然开朗。
薛碧君要的,从不是荣华富贵,也不是寻常女子的相夫教子。
她要的是理解,是尊重,是能与她并肩而立的伴侣。
想通这一点,穆弘缨立即起身,研墨铺纸,亲手写下一封邀请函:
“碧君亲启:西郊梅林如霞似火。闻君近日为城南孤儿案奔波劳碌,想必疲惫。弘缨知一僻静处,景致幽雅,欲邀碧君明日午时同游,稍作休憩。若蒙不弃,明日巳时三刻,城西门外相见。穆弘缨敬上”
他特意选了“僻静处”三字,既保证了私密,又不显轻浮。
差可信的小厮穆鸦送至将军府后,他便开始着手准备。
……
次日,天气很好。
穆弘缨提早到了西门外,身着月白色长衫,外罩一件墨色绣银竹纹的外袍,既不失礼数,也不显过分隆重。
他骑着一匹温顺的白马,另牵了一匹枣红色母马——他记得薛碧君曾说过,她幼时习过骑术,虽然不能和驰骋战场的男子相比较,但是日常出行还算是没问题的。
薛碧君准时到来,今日未着公服,而是一身淡紫色衣裙,外披一件浅灰斗篷,发髻简单绾起,斜插一支白玉簪,素雅中自有风骨。
看到那匹枣红马,她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浅浅笑意:“穆大人有心了。”
“郊外路远,骑马方便些。”穆弘缨微笑着递过缰绳,“碧君请。”
两人并辔而行,初时言语不多,只偶尔指点沿途景色。
行了约半个时辰,转入一条山间小径,梅树渐密,红梅如海,阳光透过枝叶洒下斑驳光影,恍如仙境。
“好一处世外梅源。”薛碧君不禁赞叹,“大人如何寻得此地?”
“偶然发现。”穆弘缨笑道,“家父在世时喜游山水,我随他走过不少地方。梅花是他生前最爱,他曾说京都郊外的梅花有灵性。”
薛碧君侧目看他,眼中多了几分柔和:“令尊定是位风雅之人。”
“是,他曾说,看山水如看人,需得静心细品,方能见真章。”穆弘缨意有所指。
山路渐陡,他自然地放缓速度,在前引路,不时回头照应。
薛碧君骑术不差,但山路崎岖,有一处碎石松动,枣红马一个趔趄,她身子微晃。
穆弘缨眼疾手快,探身扶住她的手臂,待马站稳才松开。
“多谢。”薛碧君面色微红,不知是因惊吓还是因那短暂接触。
转过一处山坳,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平坦草地,三面环梅树,一面俯瞰山谷,谷中溪流如带,远处层林都被积雪覆盖。
草地上已铺了厚实锦垫,设了小几,几上摆着简单的食盒和一套茶具。
“这是…”薛碧君讶然。
“略作准备,希望碧君莫嫌简陋。”穆弘缨下马,很自然地伸手扶她下来。
他的手温暖而稳,薛碧君搭着他的手落地,很快收回,目光却被眼前景致吸引:“何止不简陋,简直如画中世界。”
穆弘缨微微一笑,引她至锦垫坐下,自己则在对面落座,开始煮水泡茶。
他动作娴熟优雅,显然精于此道。
“今日请碧君来,其实有一事相商。”待茶香袅袅升起,穆弘缨缓缓开口。
薛碧君捧着茶杯,抬眸看他:“穆郎君请讲。”
穆弘缨却没有立即进入正题,而是说起了看似不相干的事:“碧君可知,我为何迟迟未参加科举?”
薛碧君摇头。
穆弘缨出身商家门第,父亲虽说早逝,但是按理来说穆弘缨早该走科举入仕之路。
“家父临终前曾对我说,为官者若心中无民,不如不为。”穆弘缨望向远处山谷,“这些年,我在橙琉也见过清官良吏,也见过贪官污吏。渐渐明白,朝堂之上,需要的不仅是才华,更是心志。”
“之前我以为我不是个当官的料,但是遇到你之后,我也努力去为自己争取过了……我发现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薛碧君静静听着,眼中若有所思。
“同样,”他转回目光,直视她的眼睛,“婚姻之事,若心中无情,不如不结。”
薛碧君的手微微一颤,茶水微漾。
穆弘缨继续道:“这些日子,家母频频来信催促婚事,说起碧君好几位姊妹皆已出嫁或准备出嫁,言语间颇为急切。”他顿了顿,“但我想,婚姻大事,急不得,也勉强不得。”
“穆郎君之意是?”薛碧君的声音很轻。
“我知碧君志不在深闺,而在公义;心不在绣花针线,而在律法文书。”穆弘缨的声音温和而坚定,“若娶碧君,却要将你困于后宅,磨去你的锋芒,折了你的翅膀,那便是我的罪过。”
薛碧君怔住了,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
这样的话,她从未听过。
即便是最开明的父母,也曾暗示她婚后应当收敛,少抛头露面。
穆弘缨起身,走到崖边,望着满山红梅:“我常想,何为良配?是门当户对?是才貌相当?”他转身看她,“我以为,是志同道合,是相互成全。”
他走回她面前,单膝跪下——这个姿势让薛碧君惊得差点打翻茶杯。
“碧君……碧君,”他抬头,目光清澈而诚挚,“我穆弘缨,今日在此,以天地为证,红梅为媒,问你一言:若我愿与你并肩而立,不折你翼,不减你光,不束你行,婚后支持你继续做那为民请命的女讼师,支持你做你自己——你可愿给我一个机会,与我共度余生?”
薛碧君完全愣住了。
她想过无数种可能,也许是委婉的试探,也许是家世的权衡,却万万没想到是这样直白而郑重的请求。
她以为他会用个许字,好像把自己当成了自己的主人一样,但是他没有,他用的是支持二字。
薛碧君常年读案牍,跟文字打交道又不是一回两回了。
支持二字,足以让她心头为之一颤。
“穆郎君可知自己在说什么?”她的声音有些发颤,“女讼师本就遭人非议,若婚后仍抛头露面,恐累及穆郎君名声…”
“名声?”穆弘缨笑了,“若因惧人言而放弃心中所重,那样的名声不要也罢。况且,为民请命,伸张正义,何损名声?”
他伸手入怀,取出一只木盒,打开,里面不是金银珠宝,而是一枚小巧的印章和一把钥匙。
“这是?”薛碧君不解。
“印章是我请人刻的,上面是‘薛穆氏’三字。”穆弘缨解释,“我知碧君珍视自己的姓氏与身份,故不愿以‘穆薛氏’相称。这把钥匙,是城东一处小院的钥匙。那里离京兆府衙不远,我已买下,若你愿意,婚后可作为你处理讼事之所。至于这薛穆氏,你若是还是不喜,亦可给我用。我嫁你也成。我反正不在意怎么样的仪式,我只愿能同你在一起,我娘只是说想当奶奶,这孩子姓什么,我想也不打紧的……”穆弘缨嘿嘿一笑,仿佛当初那个窝囊小郎君又回来了。
薛碧君的眼中泛起水光。这考虑得如此周到,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
“我…我需要时间考虑。”她最终说,声音微哑。
“当然。”穆弘缨将木盒放在小几上,重新坐回对面,“今日之请,非逼碧君立即答复。无论碧君作何决定,我皆尊重。”
气氛一时安静,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溪流潺潺。
薛碧君忽然问:“穆郎君为何选我?京中贵女无数,温婉贤淑者大有人在。就算不在京都中挑选,橙琉也佳女众多,何故选我这么一个讼师呢?”
穆弘缨想了想,认真回答:“初见碧君,就早已倾心。后来屡次在公堂之上,见你为那贫苦百姓据理力争时,我便想,这女子眼中如有火焰,能照亮世间不公。再后来相谈,更觉碧君不仅聪慧,更有悲悯之心,坚韧之志。世间温婉女子易得,如碧君这般有光芒者,万中无一。”
他顿了顿,语气更柔:“况且,与碧君相处时,我最自在。不必伪装,不必客套,可争论,可说笑,可沉默。这感觉,与他人从未有过。”
薛碧君低头看着杯中茶叶沉浮,良久,轻声道:“我自幼与姊妹不同。二妹妹脑子活泛,三妹美丽,四妹柔顺手巧,五妹活泼,六妹妹思维敏捷,七妹妹穿搭功力也在我之上,唯我倔强,爱读律法,喜辩是非。父亲起初不许,说我‘不像女子’。后来见我坚持,才勉强请了先生教我。这条路,走得不易。”
“我知道。”穆弘缨温声道,“正因不易,更显珍贵。”
“若嫁与你,真能继续做讼师?”她抬头,眼中有一丝不确定。
“不仅能,我愿助你。”穆弘缨郑重道,“我虽不才,却也读过些律法典籍,认识些人脉。你若需要,我可为你收集案例,查阅典籍,引荐师长。甚至…”他微微一笑,“若你同意,我愿做你的第一个学徒。”
薛碧君终于笑了,那笑容如春花初绽,照亮了整个山谷。
“穆郎君言重了。”她摇头,眼中却有光彩流动。
两人又聊了许久,从律法案例到时政民生,从诗词歌赋到山川风物。
不知不觉,日已西斜,梅花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美不胜收。
下山时,薛碧君收下了木盒,但未给明确答复。穆弘缨不急,他知道,有些决定需要时间。
送至将军府门外,薛碧君下马,将枣红马的缰绳交还,轻声道:“今日,多谢穆郎君。”
“该我谢碧君赏光。”穆弘缨微笑,“无论碧君作何决定,今日与碧君同游,已是幸事。”
薛碧君看着他,忽然问:“若我最终拒绝,穆郎君当如何?”
穆弘缨坦然道:“那便是你我缘分未到。我会遗憾,但不会怨怼。只愿碧君将来寻得真正知你懂你之人。我亦会继续努力,直至碧君认为我合格为止。”
薛碧君深深看他一眼,转身入府,走到门口时,忽然回头:“三日后的午时,我在城南清心茶馆等穆郎君。”
说罢,翩然而入。
穆弘缨怔了片刻,随即眼中泛起笑意。
她没有答应,但也没有拒绝。
这是给他机会,也是给她自己时间。
三日后,穆弘缨提前一刻钟到了清心茶馆。
这是京城中一家不大的茶馆,朴素雅致,客人多是文人雅士。
薛碧君准时到来,今日又是一身青衫,似要处理公事。
她坐下,点了壶龙井,待茶上来,为两人各斟一杯。
“这三日,我想了很多。”她开门见山,“穆郎君那日的提议,确实令人心动。但婚姻大事,关乎一生,我有些疑虑,想请教穆郎君。”
“碧君请讲。”穆弘缨正色道。
“若婚后,我因讼事与权贵冲突,牵连家族,穆郎君当如何?”
“既知你是讼师,便早有心理准备。”穆弘缨坦然,“我穆家虽非权倾朝野,却也非任人欺凌之辈。真到那时,我与你共担。”
“若我忙于讼事,疏于家事,穆郎君又当如何?”
“家事可请仆役,可共同分担。”穆弘缨微笑,“我知碧君志不在此,不会强求。”
“若…我始终无法如寻常妻子那般温柔体贴呢?”
穆弘缨笑了:“碧君现在也不甚温柔体贴,我不也坐在这里?”
薛碧君一愣,随即莞尔。
她沉默片刻,从袖中取出一卷纸,推到他面前:“这是我拟的‘约法三章’,穆郎君看看。”
穆弘缨展开,只见上面工整小楷写着:
“一、婚后薛碧君仍可行讼师之职,穆家不得干涉;薛碧君因讼师之职招惹来的祸事不牵连穆家,在外依旧称呼自己薛讼师,以避免给穆家带来麻烦和不便。非必要不对外宣告自己是穆家妇的身份。
二、夫妻各自有业,互不勉强,互不掣肘;
三、若情分不再,好聚好散,不必怨怼。我薛碧君不图你穆弘缨家财万贯,若真到了情分生疏,见面分外眼红之时,一纸和离书,各奔前程,我不分你穆家分毫,穆家也不能对我的嫁妆等资产指手画脚。”
每一条下还有细则,考虑周全,俨然一份正式契约。
穆弘缨看完,抬头看她,眼中满是欣赏:“碧君思虑周全。不过,我有一处想补充。”
“请讲。”
“约法第四章:夫妻当同心协力,互为支撑,无论顺境逆境,不离不弃。”
薛碧君凝视他良久,轻声道:“穆郎君可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也许我会给你带来麻烦,也许我会让你成为笑柄…”
“我明白。”穆弘缨打断她,“但我也明白,若失去你,我的生命将失去最亮的光彩。麻烦与笑柄,与拥有你相比,微不足道。”
茶馆包厢内安静下来,只闻外面隐约的琴声和茶客的低语。
薛碧君忽然伸手,拿起那卷“约法三章”,在最末添上一行字:“四、同心协力,互为支撑,无论顺境逆境,不离不弃。”
写罢,她抬头,眼中闪着坚定的光:“穆郎君若不嫌,碧君愿与穆郎君共度此生。”
穆弘缨怔住,随即眼中涌现巨大喜悦。
他伸手,轻轻握住她的手:“得碧君此言,弘缨此生无憾。”
两只手在茶桌上相握,温暖而坚定。
窗外,阳光正好,梅花正红。
一场特别的求婚,一份特别的婚约,在这平淡的午后,静静缔结。
没有盛大仪式,没有华丽誓言,只有两颗彼此理解、彼此尊重的心,在尘世中找到了归处。
此后岁月,京中和橙琉两地多了一段佳话:那位女讼师嫁人后并未困于深宅,反而更加活跃于公堂;她的夫君不仅不阻拦,还常伴其侧,为她查阅典籍,分析案情。两人并肩而立,如松如竹,成为京城一道独特而亮丽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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