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八的清晨,橙琉尚沉浸在新年余韵中,昨夜刚落过薄雪,青瓦白墙间还留着斑驳雪痕。
薛府后院东侧的小院静悄悄的,几株红梅在墙角悄然绽放,暗香浮动。
薛嘉君靠在窗边的软榻上,身上盖着厚实的织锦被,手中捧着一卷诗集,目光却飘向窗外。
大病初愈的她面色仍显苍白,两颊却已有了些微血色。
自年前那场大病突如其来,她以为自己熬不过这个冬天了,谁料竟在除夕前夜奇迹般好转起来。
只是不知为何,自她病愈后,府中几个姐姐竟都相继传来喜讯——大姐和穆郎君的婚事敲定,说等回到橙琉就举办婚礼;二姐倒是迅速,大年初一就和楚老板搞定了一切繁琐手续,成了夫妻;三姐姐如今有孕好几月,说不定再过几个月,她的小侄儿小侄女就要降生了……就连年纪刚及笄没几个月的六妹妹也定下了纪家的亲事。
一时间,薛府上下喜气洋洋,唯独她的婚事……
正思忖间,丫鬟香枝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低声道:“姑娘,傅公子来了,正在前厅等候。”
薛嘉君心头一跳,手中的诗集差点滑落。
傅无极,他今日来做什么?
自她病愈后,他已来过数次,每次都是送些补品药材,言辞关切,却从未提及其他。
可这几日,她分明感觉到他眼神中多了些什么。
“请傅公子稍候片刻,我这就来。”她放下书卷,起身更衣。
香枝迟疑道:“姑娘,外头天冷,不如请傅公子到暖阁说话?”
“不必,我去前厅。”薛嘉君摇摇头。
她与傅无极虽说已经订了亲,无需太过避讳,何况她心中清楚,今日他多半是为那事而来。
……
前厅里,傅无极正站在窗边望着院中残雪。
他身着一袭月白锦袍,外罩墨色大氅,身形比月前清减许多,面色也有些苍白,但精神尚可。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来,眼中闪过一丝喜色。
“嘉儿,你今日气色好多了。”他声音温和,带着关切。
薛嘉君微微点头:“多谢你挂心,请坐。”
两人落座后,丫鬟奉上热茶便退下了。
厅内一时静默,只余炭火在铜盆中噼啪作响。
傅无极轻抿一口茶,沉吟片刻,开口道:“今日前来,是想与你说件事。”
他顿了顿,观察她的神色,“我……我想请伯父伯母允准,将我们的婚期提前。”
果然如此,薛嘉君心头微紧,手指不自觉地绞着帕子,低声道:“婚期原定在秋后,为何要提前?”
傅无极放下茶盏,目光温柔地注视着她:“你大病初愈,需要人悉心照料。我虽不才,但自信能护你周全。再者……”他声音轻柔了几分,“我有些等不及了。”
薛嘉君脸颊微烫,避开他的视线:“我……我还没准备好。”
“是觉得我哪里做得不好吗?”傅无极的声音忽然低沉下来,“我知道,你几位姐姐都有了喜事——大姐要嫁的是橙琉富商之子,二姐说的是商贾楚家之子,六妹定了纪连枝,就连三姐姐也有了身孕……”
他停顿片刻,声音中透出一丝苦涩:“而我傅家,虽世代习武,却无显赫家世;虽薄有田产,却远不及几位姐夫家财万贯;我虽读过些书,却无功名官职在身。嘉儿,你若嫌弃这些,我……”
“不是的!”薛嘉君急忙抬头打断他,却见他眼中竟有水光闪动,一时愣住了。
傅无极偏过头去,轻声道:“我可以改的。你若喜欢功名,我便去科考;你若想要富贵,我便去经商;你若……”
“傅无极!”薛嘉君打断他,又急又气,“你、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若在乎这些,当初又怎会应下这门婚事?”
话虽如此,见他眼中泪光,她的心还是软了下来。
自从相识,她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
那个总是从容不迫、英武伟岸的傅无极,竟在她面前红了眼眶。
傅无极转过头来,眼中泪光已收敛,声音却仍带着一丝颤抖:“那你为何不愿?可是……可是心中另有他人?”
“你胡说什么!”薛嘉君又羞又恼,站起身来回踱步,半晌才红着脸低声道,“我、我只是……只是觉得羞人。我还没想好怎么做人家媳妇儿……”
她顿了顿,声音更小了:“而且,姐姐们虽说都定了亲事,可除了三姐,二姐已经成婚,其他都还没办喜事。我若抢在前头,总归……总归不太好。”
傅无极闻言,神色缓和下来,甚至露出一丝笑意:“原来是为这个。”他起身走到她面前,柔声道,“嘉儿,你且听我说。”
他拉她重新坐下,温言道:“傅家虽不比王府第显赫,却也薄产些许,养你绝无问题。你若真喜欢功名,我确实可以去科考——我并非没有才学,只是此前觉得功名利禄如过眼云烟,不及与你相守来得实在。”
他顿了顿,继续道:“至于姐姐们的事,你更不必担忧。大姐要嫁的橙琉穆家,听说有个极为严厉的婆婆;二姐嫁的楚家,公婆俱全,听人说也规矩甚严;四姐姐那边更是有公公婆婆需要孝敬。我说句大不敬的话——我爹娘不幸早逝,家中唯有一个姐姐,可她常年忙于武林事务,不会干涉我们。”
薛嘉君听到这里,不由得抬眼看他。
他神色认真,眼神温柔而坚定。
“若你愿意嫁给我,”傅无极握住她的手,声音低柔而郑重,“家中大小事务都由你做主。你想怎么布置庭院就怎么布置,想何时起身就何时起身,想吃什么穿什么,都依你。我傅无极在此立誓,此生绝不负你。”
薛嘉君脸颊绯红,想抽回手却被他轻轻握住,只得嗔道:“你这人……说要娶妻,急成什么样子?这种话都说得出来。”
话虽如此,心中却涌起一股暖意。
她爹娘虽疼爱她,却也担忧她日后在婆家受委屈。
傅无极这番承诺,恰巧说到了她心坎上。
傅无极见她神色松动,趁热打铁道:“我知你害羞,也尊重你的意思。若你不愿抢在姐姐们前头,我们可将婚期定在三月后——那时大姐四姐的婚事也该办了。只是……”他犹豫片刻,“我实在担心你的身子。冬日严寒,你大病初愈,若有不适,我在身边也好照应。”
薛嘉君心中一动。
厅内一时静默,炭火渐弱,窗外却透进一缕阳光,照在两人身上。
良久,薛嘉君轻声道:“三月后……是不是太仓促了些?”
傅无极眼睛一亮:“不仓促!我早已开始准备,只等你点头。”他从怀中取出一份礼单,“这是聘礼单子,你看看可还缺什么?”
薛嘉君接过单子,略略一扫,不由吃惊。单子上所列,远超傅家应有的财力。
“这太贵重了,”她将单子推回去,“不必如此的。”
“要的。”傅无极执意将单子放回她手中,“我知薛府不缺这些,但这是我的心意。”他顿了顿,微笑道,“其实还有些未写上去——我在城西置办了一处宅院,离薛府不远,闹中取静,院中有株百年玉兰,我想你会喜欢。”
薛嘉君心中感动,却仍犹豫:“可我还没学会理家,女红也平平,厨艺更是……”
“家中自有仆役,无需你亲自动手。”傅无极温声道,“你若想学,我陪你慢慢学;若不想,也无妨。我要娶的是薛嘉君,不是薛家的贤妇典范。”
这话说得薛嘉君心中一甜,终于轻轻点了点头:“那……那我去与爹娘说。”
傅无极大喜,险些要起身转几圈,好歹按捺住了,只紧紧握住她的手:“嘉儿,谢谢你。”
薛嘉君羞红了脸,抽回手道:“快放手,让人看见像什么样子。”
正说着,香枝端着点心进来,见状抿嘴一笑,放下点心便退下了。
傅无极轻咳一声,正色道:“那……我明日便请官媒正式上门提亲,将婚期定在四月十八,你看可好?”
“四月十八……”薛嘉君想了想,那时春末夏初,天气和暖,确是个好时节,便点头应了。
傅无极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这才觉得有些疲乏,额上渗出细密汗珠。
他不动声色地擦了擦,笑道:“那你好生休息,我这就回去准备。”
薛嘉君见他面色似又苍白了些,关切道:“你脸色不大好,可是近来太劳累了?”
“无妨,许是昨夜没睡好。”傅无极起身,柔声道,“你也要多休息,按时服药。我过两日再来看你。”
送走傅无极后,薛嘉君回到房中,心中既欢喜又忐忑。
摊开那份聘礼单子细看,越看越觉心惊——其中几味药材,皆是可遇不可求的珍品;那些首饰布料,也非寻常可得。
“姑娘,”香枝端药进来,见她盯着礼单出神,笑道,“傅公子对姑娘真是用心。听说为了姑娘的病,他几乎跑遍了橙琉所有药铺呢。”
薛嘉君心中一动:“我病中时,他常来吗?”
香枝点头:“几乎日日都来。有时姑娘昏睡着不知道,傅公子就在外间守着,一守就是大半天。”她压低声音,“有几次夜里姑娘发热,傅公子得了消息,半夜赶过来,亲自给姑娘喂药呢。”
薛嘉君怔住了。
难怪病中总觉得有人守在身边,原来不是错觉。
“他……他不必如此的。”她喃喃道。
“傅公子说,姑娘的病虽说不是因他而起,但是他必须负责。”香枝顺口道,随即意识到失言,忙捂住嘴。
薛嘉君敏锐地抓住话头:“负责,这是什么意思?”
香枝支支吾吾:“没、没什么,奴婢胡说呢。”
见薛嘉君神色严肃,香枝知道瞒不过,只得小声道:“奴婢也是听傅家下人偶然说起……说姑娘这场病来得古怪,傅公子为了救姑娘,用了什么秘法,把自己的福寿续给姑娘了。”
“胡说八道!”薛嘉君斥道,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联想到傅无极近日消瘦苍白的模样,以及自己奇迹般的好转,一个可怕的猜想在心中成形。她还以为是傅无极在她病中照顾自己,所以传染了,风寒,毕竟病好了之后,他和纪连枝都没有再提过这件事情……
她猛地起身:“备车,我要去傅府。”
“姑娘,这不合规矩……”香枝劝道。
“快去!”薛嘉君语气坚定,“若爹娘问起,就说我去看看我那几个学生。”
……
傅府离薛府不远,不过一刻钟车程。薛嘉君心下焦急,只觉得这段路格外漫长。
到了傅府,门房见是薛家小姐,忙迎了进去。
傅家大小姐傅无忧正在厅中理事,见她来了,有些意外:“嘉君?怎么突然来了?可是无极那小子惹你生气了?”
傅无忧年长傅无极几岁,一身劲装,英气逼人,是武林中有名的侠女。
她与薛嘉君也算熟识,说话直来直去。
薛嘉君行礼后,急切道:“傅姐姐,我来是想问问,无极他……他最近身体可好?”
傅无忧神色微变,屏退左右,拉她坐下:“你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薛嘉君心中不安加剧,“傅姐姐,你告诉我,我的病到底是怎么回事?无极他做了什么?”
傅无忧叹了口气:“那小子不让我说,但既然你问起……你可知苗疆有种‘换命蛊’?”
薛嘉君摇头。
“那是一种秘传蛊术,可将两个人的病痛转移。”傅无忧神色凝重,“无极从亿万毒仙那得来此蛊,在你病重时用了。他将你的重病转至己身,所以你很快好转,而他……”
薛嘉君如遭雷击,颤声道:“所以他现在的病……”
“比你轻些,但也不容小觑。”傅无忧眼中闪过心疼,“这傻小子,说什么若不救你,他活着也无趣。如今他虽无性命之忧,却需调养半年才能恢复。”
薛嘉君泪如雨下:“他、他怎么能这样……”
“因为他爱你胜于性命。”傅无忧轻拍她的手,“嘉君,我弟弟性子执拗,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他既选择了你,便会倾尽所有对你好。你若对他有心,便好好待他;若无意,也请莫要伤他太深。”
薛嘉君哽咽难言,半晌才道:“他在哪里?我想见他。”
“在后园暖阁休息。”傅无忧起身,“我带你去。”
……
暖阁内,傅无极正靠在榻上看书,听到脚步声抬头,见是薛嘉君,先是一愣,随即看向姐姐,眉头微蹙。
傅无忧摊手:“她自己猜到的,我可没多说。”说罢转身离开,将空间留给两人。
薛嘉君站在门口,看着傅无极苍白的面容,泪水又涌了上来。
傅无极放下书,轻叹一声:“过来。”
她走到榻边,坐下来,握住他的手,泣不成声:“你为什么要这样……若你出了事,我、我……”
傅无极用另一只手轻轻擦去她的眼泪:“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只是需要休养些时日。”他柔声道,“嘉儿,看着你病重,我却无能为力,那种滋味比死还难受。能用我的病换你的健康,我觉得很值。”
“不值!”薛嘉君摇头,“若你有事,我……”
“不会有事。”傅无极将她轻轻揽入怀中,“蛊术虽转移了病痛,却也让我们性命相连。你好了,我便能好;你若不快活,我也会难过。所以,为了我,你也要好好保重自己,知道吗?”
薛嘉君在他怀中点头,眼泪浸湿了他的衣襟。
良久,她抬起头,认真道:“婚期不必等到四月了。”
傅无极一愣。
“二月里有个好日子,”薛嘉君脸颊微红,却坚定地说,“就定在那时吧。我想……我想早点照顾你。”
傅无极眼中泛起光彩,随即摇头:“不行。说好不抢在姐姐们前头,况且我也需要时间准备……”
“我可以帮你准备。”薛嘉君坚持道,“傅无极,你为我做了这么多,也该让我为你做些什么。”
见她神色坚决,傅无极心中暖流涌动,终于点头:“好,都依你。”
窗外,阳光正好,最后一点残雪悄然融化,露出下面嫩绿的新芽。
春天,就要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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