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王婉隔壁的顾县令最先说话,语气还算客气:“郡守大人,这第二季的税,指的莫非是六月这一季的水稻?”
“……”
“这一季,可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一旁另一个石县令附和:“那些秧苗,如今要不烂在泥里面,要不沉到江里面,这次好险没饿死太多人,但是粮仓存着的也吃得差不多见底了。如今要交第二季的田赋,还要交六成?这我们上哪里说理去。”
经历了一场水灾,章文累得病了好些日子,如今还有些虚弱,被人扶着。听到魏北望说出这番话,他差点是眼前一黑,好半天才扶着身边仆役,拱手叹气:“大人,清河县的情况您都知道,别说今年的,就是明年的田赋也不一定能拿得出来。这,这让我们怎么办啊?”
魏北望哪里不知道情况,如今他也是进退两难,一个头两个大:“拿不出来?朝廷让你们做父母官,就是听这一句拿不出来的?”
他难得发脾气,突兀地吼了一句,现场便又安静了下来。
王婉左右看看,站起身拱手笑了笑:“郡守大人,下官无意冒犯——只不过从前倘若遇上这样大的灾祸,一般都是免去一年赋税,若是受灾严重,三年免税也不是不曾有过,朝廷还会送来些赈灾粮,怎么这一次便与以往如此不同呢?”
王婉的问题引起一片低声的附和,众人便又都看向魏北望。
魏北望眼见着糊弄不过去,叹了一口气:“是赵大人。”
“大司马?”
“是开府仪同三司的赵大人,大司马的父亲。”
王婉掰着手指算了算,意识到这个人就是被自己判了死刑的那个人。
众人面面相觑,均是不解:“平日里赵大人是不怎么说话的,今天怎么忽然有主意了?”
“唉,谁知道呢?”
“赵大人说,我们这里死的人不多,区区百余人,可见受灾也并没有那么严重,而且这洪灾退了就退了,咱们下河底子殷实,总不至于被一场洪水伤及根本。”魏北望说起这些话的时候,不免皱了皱眉,语气也颇为不满。
本来众县官本来已经恹恹,此刻忽然又陷入愤怒之中,甚至有些罔顾礼仪尊卑地喧闹起来:“我们今年死的人少,反倒成了我们的过错了?”
“平日里这种大水哪一次不是死个几千号人的,要是疫病传染起来,死的数量那是算都算不过来。我们这次没饿死人,没让病传开,让下河很快就恢复生产,这反而成了我们的不是了?”
“昨天我来乔州之前还有百姓拉着我给我送了俩鸡蛋,多不容易啊!如今您要我回去跟他们说,朝廷现在就要收六成粮食?我说不出口!”
“咱们这做的是县官,也不是索命鬼!我们也都是科举考上去的,多少读过点圣贤书,你叫我当真做酷吏,我也没那个本事啊!”
“谁让你做酷吏了!”
“那么多粮食属下找谁要去,不做酷吏,不做酷吏这些东西从哪里来?”
“做了酷吏也不成啊!这么一场大灾,能活下来就不错了,谁还想得起来弄些别的?现在百姓口袋溜光,身上也没有油水可榨取,我们就是真的把道德踩在脚底下,发狠地去做些不得已的事情,也未尝可以把事情做好。”
顾县令这话让现场所有县官都不由得轻松起来,众人纷纷点头起来,显出一种无能为力的释然:“是啊,时岁艰难,我们就是下足了狠劲去压迫他们,逼着他们将地里翻干净,现在又能捞出来多少油水?”
“这事儿做不到啊……”
“是呀,这事情没办法呀,也不是我们想做就能做的。”
魏北望沉默,屋里那窸窸窣窣的温和的无奈的声音逐渐像蝉鸣似的响了一阵又歇下,众人各自开脱得差不多了,才一片一片扭头,看向魏北望。
那沉默的冷静的眼神让王婉一阵心悸,她忽然意识到,今天的事情,并不是县官们联合起来抱怨几句就能糊弄过去的。
“朝廷知道今年很艰难,也知道眼下让百姓掏出那些粮食来,似乎会引起更多喧嚣,所以给了些回转的法子。”
魏北望摆摆手,示意身后的书童将手里拿了许久的纸递给在场的县官们:“你们自己先看看,熟悉一下,如果哪家今年拿不出田赋,就让那家按个手印。”
王婉接过一张纸,从上到下扫了一遍,眉头一点点便皱了起来:“这是……”
“朝廷的欠条……签了之后只要能在三年之内把田赋补齐就好了。”魏北望说这话的时候多少有些心虚,“你们让大家都签了,三年补齐了什么都好说。”
惠山县的雷县令是个出了名的暴脾气,他忍耐半天,最后把纸在手下一拍:“签什么?眼下每年已经加到六成田赋了,这个每年又再补三成?补三年?这三年还活不活了?”
“就是啊!大越本来收田赋算总量就算得高,现在等于一年交九成?那真的连点口粮都不剩了!是真要他们饿死吗?”
“一年交两成就分五年,朝廷就给了我们两条路。”
“八成和九成区别在哪里?而且你朝廷受利息收得比那些典当行还厉害,你这是要做什么啊?”旁边的张县丞也抱怨起来,“老百姓现在是最脆弱的时候,我们跟他们说这个?谁敢说谁说去!我可不敢。”
“当真说了这种话,我能不能活着出村子还不知道呢!”
“谁没点脾气啊,那些京城大老爷当真觉得,这老百姓都是软柿子,你怎么捏都不带反的?”
“后人复哀后人也,这事儿没办法,谁也不长记性的!”
越说越过分,魏北望也有了些脾气,用力拍了一下桌子:“让你们去干什么就去干什么,朝廷给你们俸禄是让你们做这些的?抱怨的?下河老百姓家底厚实,你们多压一压,就把这几年熬过去不就好了吗?非要这个时候做什么对呢?”
“几年?几年之后呢?真就好了吗?”王婉放下纸,露出极为忧心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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