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澄葭记不清自己是如何离开凤仪宫正殿的。
只记得萧衍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望过来时,里面翻涌的某种近乎温存又充满掌控欲的复杂神色,让她心口发紧,几乎是本能地垂下眼睫,用微微颤抖却极力维持平稳的声音,截断了那短暂而危险的交汇:
“陛下日理万机,政务繁忙,臣女不敢以家事多扰。南疆之事,全凭陛下圣裁。若文茵醒了,臣女还要陪她温习功课,先行告退。”
她屈膝行礼,动作标准得无可挑剔,然后转身,背脊挺得笔直,一步步走出那满是龙涎香与无形威压的殿堂。直到拐过回廊,彻底脱离那片令人窒息的区域,她才仿佛骤然被抽去了支撑的力气,脚下微微踉跄了一下,幸而扶住了冰凉的朱漆廊柱。
秋日下午的阳光明晃晃地洒在宫道上,却驱不散她心底不断蔓延的寒意。她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走回了暂时栖身的嘉怡苑。
文茵还在侧殿午睡,呼吸轻浅均匀。沈澄葭没有进殿打扰,独自走到庭院角落那架新设的秋千旁,缓缓坐了上去。素色的裙摆逶迤在青石地上,沾染了些许飘落的尘埃。
她无意识地用脚尖轻点地面,秋千便小幅度地、慢悠悠地晃动起来,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在这过分安静的午后,显得格外孤寂。
她将云芝和书昀打发去了小厨房,说是文茵醒来或许想吃些新鲜点心。此刻身边,只剩下沉默侍立在一侧的春桃。
春桃从未见过自家小姐这般模样。
即便是当初面对白党步步紧逼,深陷流言漩涡,甚至是在那惊心动魄的宫宴之上,小姐的眼神始终是清亮的、沉静的,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洞悉与成竹在胸的笃定。仿佛一切波澜都在她意料之中,所有险阻都能被她纤纤素手从容化解。
可如今……
春桃看着秋千上那道单薄的身影。小姐只是呆呆地坐着,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前方某处,精致的侧脸在秋阳下显得过分苍白。那双总是流转着睿智光芒的眼眸,此刻空茫一片,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惊惶、无助,以及深不见底的忧虑。
她不再是那个算无遗策、仿佛能扛起一切的“义成公主”,此刻的她,剥去了所有冷静自持的外壳,露出了内里那个真实无比的、还不满十七岁的少女模样,一个会因为至亲兄长生死未卜而方寸大乱、恐惧到骨子里的女孩罢了。
一阵秋风毫无预兆地穿庭而过,摇动了院中那几株开得正盛的桂树。金黄色的细碎花瓣顿时如雨纷落,洋洋洒洒,铺满了青石小径,也落在了沈澄葭的发间、肩头。满眼皆是凌乱的灿金,却衬得她身影越发寥落。
“小姐,”春桃心中酸涩难言,上前一步,声音放得极柔,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院子里起风了,仔细着了凉。不如……我们进屋去?哪怕闭目养神一会儿也好。若是睡不着,奴婢给您念念书,或是说说铺子里新来的趣事,打发时间也好。”
沈澄葭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视线直愣愣地追随着几片打着旋儿飘零的桂花,最终落在自己裙裾边那一小堆积聚的花瓣上。那浓郁到近乎甜腻的香气,此刻闻起来却带着一股腐朽般的沉闷。
前世的记忆,如同挣脱了牢笼的凶兽,带着血腥气再次扑来。
萧济……那个前世曾对她温言软语,许诺过“两情缱眷”“白首不离”的废太子。他利用沈家时,何尝不是情真意切,仿佛沈家是他最倚重的臂膀?可结果呢?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沈家满门忠烈,最后落得个通敌叛国的污名,家破人亡,自己也在冷宫角落饮下那杯毒鸩……
帝王薄凉,天家寡恩。
这八个字,是她用沈家满门的鲜血和自己的性命,刻骨铭心烙下的教训!
那么……萧衍呢?难道就会是例外?
她先前倚仗着重生的先知,一步步瓦解白党,看似一切尽在掌握。可兄长的失踪,像一记突如其来的重锤,狠狠砸碎了她那份因先知而生的笃定。命运似乎在她以为扭转的轨道上,又狞笑着露出了莫测的獠牙。
她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茫与自我怀疑。
是放任自己心底因无助而生出的那一丝动摇,去依赖萧衍此刻伸出的“援手”,将沈家的命运、兄长的生死,再次寄托于帝王那变幻莫测的“心意”之上?
还是……必须依靠自己,另寻出路?
可出路在哪里?在这深宫高墙之内,她连一只信鸽都无法安然送出,又能做什么?
凤仪宫正殿内,黄皇后送走了萧衍,独自站在窗前,目光遥遥投向嘉怡苑的方向。方才沈澄葭离去时那强作镇定却难掩仓皇的背影,以及萧衍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复杂与未曾消散的幽深,她都尽收眼底。
秋风卷着几片早凋的桂花瓣,从敞开的窗棂悠悠荡荡飘入,落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黄皇后凤眸低垂,长长的睫毛掩盖了其中所有翻涌的思绪,只余下一片深海般的平静。
之后几日,沈澄葭强迫自己从那种浑噩的状态中挣脱出来,至少表面如此。
她依然每日去凤仪宫请安,陪文茵读书习字,偶尔与黄皇后说些闲话,只是笑容浅淡了许多,眼底总凝着一层化不开的忧色。
她只从李德全那里得到一些语焉不详的消息,但沈静松所带领的那一千人,仿佛被南疆那终年不散的浓雾彻底吞噬,消失得无影无踪。
倒是有一日,她去紫宸殿附近想再问问消息,尚未走近,便隐约听到殿内传来激烈的争执声。她本欲回避,几句清晰的话语却顺着风飘入耳中。
“……沈静松生死不明,北戎公主阿娜日却仍滞留京中,自由出入!此女身份敏感,若其兄阿史那背弃盟约,或此女心怀叵测,窃我朝军政机密,届时北疆再起烽烟,何以应对?不若趁此次选秀,将其纳入后宫,既全两国之好,亦可为质稳妥!”
另一个激动的声音立刻反驳,沈澄葭听出那是文茵的父亲,文司农:“荒谬!北戎若真有意南下,岂会因一公主而止步?反之,若此刻纳阿娜日入宫,沈静松又恰好……沈家军会作何想?沈战将军镇守北疆,若因独子之事心存怨怼,军心不稳,才是真正的大患!”
李德全当时正陪在她身侧不远处,显然也听到了这些议论,面色顿时变得尴尬无比,眼神躲闪着不敢看沈澄葭。
沈澄葭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前朝的重臣们,已经在如此赤裸地讨论如何处置阿娜日,如何防备沈家军了!兄长的生死未卜,不仅没有换来纯粹的担忧与援救,反而成了某些人眼中可以加以利用、制衡甚至打压沈家的契机!
她多想让李德全转告萧衍,沈家军上下,从父亲到最普通的士卒,浴血沙场只为保境安民,忠的是大胤江山,是身后百姓,绝非为一己私利!沈家的人,脊梁是直的,血是热的,绝不会因私怨而废公义,更不会背叛!
可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此刻任何关于“忠心”的表白,在那些猜忌的耳朵听来,或许都成了心虚的辩解或别有用心的示弱。
眼见殿内的争论声越来越高,沈澄葭知道此地不宜久留,更不宜再探听什么。她默默转身,像是被那无形的寒意冻僵了般,一步步挪回了凤仪宫。之后一连数日,她甚至不再主动向李德全打听任何关于南疆的消息。
一种更深沉的无力与警觉攥住了她。
无论萧衍最终作何决断,前朝这股对沈家忌惮、嫉妒乃至欲除之后快的声音,已然浮现。他们忌惮沈家手握重兵,嫉妒沈家圣眷优渥,如同嗅到血腥味的豺狼,只要沈家稍露颓势或行差踏错,便会蜂拥而上,将沈家撕扯分食,就像当初瓜分白党倒台后留下的权力真空一样。
一阵秋风穿廊而过,卷动着庭院里最后的桂华,那些细碎的金黄花瓣簌簌飘落,有几片沾在她微凉的唇边,那曾经甜暖馥郁的香气,此刻吸入肺腑,却只激起一片冰冷的、近乎刺痛的空茫。原来,再美好的事物,若心境不同,也会变得索然无味,甚至令人齿冷。
她抬手,轻轻拂去唇边的花瓣,指尖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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