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上的雪还在稠密地下,姬永海小心翼翼地打开信封, 研阅堂哥给他的第五条箴言:
“第五条,既要自强,勿显傲慢,此为‘容’。”
姬永瑜在解读中指出:“就像咱们镇子边上那座日夜不息的三河闸,它得顶天立地,能挡住滔天的洪水,护住一方平安。
可它也得懂得在必要的时候开闸放水,润泽下游的田地,这才是真本事。”
他还指出“往后你有可能要跟桑书记或其他领导搭班子,一个锅里搅马勺,得懂得听调度、守本分。
但关键时候,也得敢亮自己的主意、扛该担的责任!就像那闸板和水流,有进有退、有张有弛,配合默契了,才能既保堤坝安稳,又灌得良田丰收。”
堂哥姬永瑜仿佛把半辈子的经验都托付了出去。
那天的雪,缠绵悱恻地下到下午才歇下来。
天地间一片银白,连空气都冻得清冽。
姬永海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回宿舍的路上,积雪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像无数个细碎的声音在耳边低语。
他忍不住从怀里掏出笔记本,一行行辨认着先后记下的五条训诫。
新记的第五条墨迹未干,前四条的字迹却仿佛活了过来——在他眼前幻化成奶奶手中穿梭的针线,细密坚韧;
变成父亲麦田里沉甸甸低垂的金黄麦穗,谦逊内敛;
变成母亲蒸笼里鼓胀喧腾的白面馒头,朴实温暖;
最后凝成姬永瑜镜片上那层被炉火烘暖的白雾,智慧而包容。
它们在纸页上游走、汇聚,最终沉甸甸地烙进了他的心底。
改造小东湖的最终决策,是在开春后那场气氛凝重的镇党委会上拍板的。
当姬永海把厚厚一摞材料——土壤成分分析报告、详细的资金预算表、走访五个村几十户村民的访谈记录,还有农技站出具的可行性方案——依次在会议桌上码放整齐时,整个会议室都安静了下来。
桑书记用指关节敲了敲桌面,声音不高,却字字敲在每个人心上:
“永海,这事儿干成了,你是给堰南镇五千口子人请来财神的功臣;
可要是砸了锅……”他顿了顿,目光如炬,“你这副镇长的帽子,怕是戴不稳当喽。”
姬永海霍然起身,腰杆挺得如同三河闸的坚固闸墩,声音清晰沉稳,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桑书记,各位委员!俺一直信一句话:‘种地看墒情,墒情好苗才壮;干事看人心,人心齐泰山移!’
小东湖边上四个村的乡亲,哪个不是做梦都想把这祖祖辈辈的‘烂泥塘’,变成子孙后代的‘聚宝盆’?
俺已经跟四位村支书当面拍了胸脯、立了字据:这项目亏了,算俺姬永海的;赚了,是咱们堰南镇所有出力出汗的老少爷们的!”
他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或疑虑、或期待、或观望的脸,最后落在窗外那片在春风中开始返青的芦苇荡。
风一吹,芦苇叶轻轻晃动,像无数双眼睛在注视着他。
散会后,姬永瑜在走廊尽头一把拽住了他,不由分说把一个沉甸甸的蓝布包袱塞进他怀里。
打开一看,竟是一双崭新的千层底布鞋,白底黑面,鞋头纳得圆润饱满,鞋底又厚又密,针脚细密均匀得如同精心绘制的棋谱。
“你娘托人捎来的,说是你奶奶撑着精神头,花了三个晚上给你赶出来的。”
姬永瑜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里满是期许,“老太太特意交代:‘走泥路得穿布鞋,跟脚、稳当,不容易摔跟头!’”
开工的日子选在春分之后,正是江淮地区“地气回升、万物复苏”的时节。
沉睡了一冬的小东湖被唤醒,比人还高的枯黄芦苇在镰刀和锄头下成片倒下。
露出下面黑黢黢、油汪汪的淤泥,像一方沉睡千年、被猛然掀开的巨大墨砚,散发着浓烈的土腥气和勃勃生机。
当轰鸣的推土机带着征服的雄心开进这片泥泞时,沉重的履带却“噗通”一声深深陷入了粘稠的黑泥里。
任凭油门嘶吼,“突突”地冒着浓黑的烟,半天也挪不动一米。
岸上看热闹的人群里,不知谁扯着浓重的江淮乡音喊了一嗓子,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
“我说啥来着?烂泥扶不上墙!这鬼地方,神仙来了也白搭!钱扔水里还能听个响儿呢,这纯属瞎折腾!”
话音刚落,人群里就响起一阵窃窃私语:
“就是,这泥也太黏了,机器都陷住了,人能顶啥用?”
“年轻人心高气傲,怕是不知道这烂泥塘的厉害哟!”
姬永海没有回头,更没有争辩。
他默默脱下脚上那双半旧的解放鞋,利落地挽起裤腿,赤着脚“噗嗤”一声就跳进了冰冷刺骨、深及小腿的泥浆里。
粘稠的黑泥瞬间包裹上来,冰凉滑腻,带着湖底深处腐殖土特有的浓重腥气,顺着毛孔往骨头缝里钻。
他弯下腰,双手深深插入泥中,用力挖起一大捧黑得发亮的淤泥,高高举起,对着初春还有些苍白的太阳。
声音洪亮而坚定:“大伙儿睁眼看看!这泥黑得流油!闻闻这味儿,烂树叶、烂草根、鱼虾的粪都在里头沤透了。
这是顶好的塘泥,肥得能冒油!推土机陷住,不是泥巴的错,是咱们的法子没找对路!”
他果断转身,对着身边的镇干部喊道:
“快,组织乡亲们把割下的芦苇打成捆,一层层垫在履带下增加摩擦力!
剩下的人跟俺一起挖排水沟,把积水排出去,泥就不那么黏了!”
说完,他率先挥起铁锹,奋力挖掘起来。
冰冷的泥浆飞溅起来,糊了他满头满脸,湿透的衣裳紧紧贴在身上,很快就在早春的寒风里冻得冰凉刺骨,活脱脱像披上了一件笨重的泥甲。
汗水混着泥水,顺着额角、脖颈往下淌,在脸上冲出几道蜿蜒的泥沟,看着又狼狈又执拗。
没有人再说话,只有沉重的喘息声和铁锹、锄头挖掘泥土的“吭哧”声,在空旷的洼地上回荡。
渐渐地,岸上观望的村民一个接一个地跳了下来——先是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接着是上了年纪的老汉,连几个原本抱着孩子看热闹的妇女,也把孩子交给旁人,挽起裤腿加入了队伍。
一双双沾满泥泞的脚,在黑色的泥浆里踩出深浅不一的印痕,如同无数个倔强的印章,盖在这片等待新生的土地上。
村支书王老汉拄着铁锹直起身,抹了把脸上的泥汗,对着姬永海喊道:
“姬镇长,俺们信你!这烂泥塘要是能变成良田,俺们跟着你干到底!”
“对!跟着姬镇长干!”
人群里响起一片附和声,热气腾腾的干劲驱散了初春的寒意。
那天中午,母亲托镇上赶集的熟人捎来满满一竹篮还带着温热的白面馒头,篮底压着一张折叠整齐的字条,上面是母亲那不太工整却充满力量的字迹:
“面发好了,得下死力气揉,揉透了、揉实了,蒸出来的馒头才筋道,才熟得透心!干事也一样,实打实出力,才能干出模样!”
姬永海抓起一个馒头,狠狠咬了一大口,麦香混着淡淡的甜味在口中弥漫开来,仿佛将故乡田野的阳光都含在了嘴里。
他抬头望向远处,在排水沟初具雏形的泥泞里,越来越多的身影在奋力挥锹、跋涉,黑黢黢的泥地上。
一条蜿蜒的土沟正慢慢延伸,像一条苏醒的长龙,承载着堰南镇乡亲们的希望。
风渐渐暖了起来,吹在脸上不再刺骨。
姬永海抹了把嘴,握紧手中的铁锹,再次弯腰挖向那片肥沃的黑泥——他知道,这一锹下去,不仅是在改造土地,更是在浇筑通往未来的道路。
而眼前的泥泞,终将变成滋养希望的沃土。
只是这改造之路注定不会平坦,接下来还会遇到资金短缺、技术难题,那些当初持怀疑态度的人,又会生出怎样的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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