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东湖改造工程推进到关键节点,最棘手的难题横在了面前——资金短缺。
县农业局允诺的专项扶持款迟迟不见踪影,施工队的工钱眼看就要断档,几个工头天天堵在镇政府门口要说法,干活的村民2也开始人心浮动,私下里议论纷纷:
“这钱要是一直不到位,咱们这大半个月的活不就白干了?”
“姬镇长倒是实在,可没钱咋往下推进?总不能让大伙儿喝西北风干活吧?”
姬永海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把那份凝聚了五个村乡亲心血的可行性报告重新整理好,又附上村民联名按下的红手印——那一张张粗糙的指印,有的深有的浅,却都透着沉甸甸的信任。
揣着这份“底气”,他一大早骑着那辆半旧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往县城赶去,在县机关大院那栋灰扑扑的办公楼里,整整蹲守了三天。
第一天,王局长办公室的门紧锁着,秘书端着搪瓷杯出来,瞥了眼他沾满泥点的裤腿,一句轻飘飘的“王局长下乡调研了,归期不定”,就把他挡在了门外。
姬永海没走,在办公楼走廊的长椅上坐了一整天,听着楼道里来来往往的脚步声、说话声,心里五味杂陈,却没半点退缩的念头。
第二天,好不容易堵到了分管副局长,对方接过报告皱着眉头翻了两页,手指在“资金预算”那栏敲了敲,只丢下一句“事关重大,不是我一个人能拍板的,得提交党组会集体研究研究”,便转身进了电梯。
姬永海攥着报告,指尖都泛了白,他知道,“研究研究”有时候就是推脱的托词,但他不能放弃。
第三天,天刚蒙蒙亮,姬永海就揣着两个冷硬的白面馒头出了门,直接守在了机关食堂门口。
他心里清楚,这是堵到王局长的最后机会。
中午时分,终于看见王局长端着不锈钢餐盘,和几个人谈笑风生地走出来,餐盘里的青菜豆腐冒着热气。
“王局长!”姬永海几步抢上前,拦在食堂门口,声音因为焦急和连日疲惫,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他手里的报告被汗水浸得边缘发软,字迹都有些模糊,却被攥得紧紧的,像是攥着五个村乡亲的希望。
“小东湖改造,五个村的乡亲已经没日没夜干了大半个月!
三里长的排水沟挖通了,塘泥也整饬好了,现在就等着资金到位,买鱼苗、搭大棚的钢架!
王局长,您要是信得过我姬永海,这笔钱,我以个人名义打欠条!
要是……要是项目最后真亏了,从我工资里按月扣!扣到还清为止!”
他急切地说着,下意识地抬了抬裤脚——那上面还沾着小东湖的干涸泥点,是他和乡亲们一起劳作的印记。
王局长停下脚步,目光从他沾着泥点的裤脚,移到他布满血丝却异常明亮的眼睛,再落到报告上那一片密密麻麻、颜色深浅不一的红手印上。
他沉默了几秒钟,那沉默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周围的空气都跟着凝固了。
终于,王局长深深叹了口气,放下餐盘,伸手拍了拍姬永海的肩膀,语气里满是赞许:
“下午,我让财务科优先给你们办手续打款。
你这股子死磕到底的劲儿,跟你爷爷当年带着乡亲们修红旗渠那会儿,一模一样!江淮汉子,就得有这股不服输的韧劲儿!”
姬永海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下来,眼眶一热,差点落下泪来。
他对着王局长深深鞠了一躬,嘴里不停地说着“谢谢王局长”,转身往镇里赶去,自行车蹬得飞快,仿佛脚下生了风。
那年盛夏,小东湖改造后的第一批收获,顶着烈日熟了——顶花带刺的翠绿黄瓜,水灵灵的,咬一口脆嫩多汁;紫莹莹的茄子挂在枝头,沉甸甸的压弯了藤蔓;还有红彤彤的圣女果,像一串串小红灯笼,惹人喜爱。
村民们小心翼翼地把蔬果采摘下来,整整齐齐码进散发着竹篾清香的竹筐里,装上拖拉机,“突突”地送往县城喧闹的菜市场。
姬永海站在新建的蔬菜大棚边,看着油条铺的张婶喜滋滋地数着卖黄瓜换来的一沓毛票,皱纹里都盛满了笑意,像盛满了蜜糖。
张婶特意挑出几根最直溜、最水灵的黄瓜,用围裙擦了又擦,硬要塞给姬永海:
“姬镇长,这筐里最好的几根,给你留着哩!尝尝鲜!这都是托你的福,俺们才能靠着这烂泥塘挣着钱!”
姬永海笑着婉拒了:“张婶,您留着自己吃,或者再卖了换点钱。
俺看着你们能挣钱,比吃啥都香!”
他把张婶数钱时那满足的笑容,深深镌刻在了心里,也记在了姬永瑜赠予的蓝皮笔记本上。
笔记本里,那五条用生命淬炼出的训诫,经过无数次翻阅摩挲,字迹已经有些模糊晕染,然而每一个字,都如同被铁匠千锤百炼后钉入木板的钢钉,在纸页深处、在岁月长河中,反而越磨越亮,散发出恒久的光芒。
谁也没想到,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考验就再次来临。
1991年的夏天,洪泽湖的脾气变得异常暴烈,特大洪水裹挟着上游的山洪,奔腾而下,来势汹汹。
三河闸的水位线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疯狂向上推挤,一天之内竟暴涨三寸!
浑浊的洪水在闸下翻涌咆哮,像一头被激怒的巨兽,疯狂地撞击、撕咬着坚固的堤坝,发出沉闷而恐怖的“咚咚”巨响,仿佛随时要挣脱钢铁与水泥的束缚,将下游的田园房舍一口吞噬。
汛情就是命令。
姬永海在风雨飘摇的大堤上,如同生了根一般,一守就是整整二十一个日夜。
他把铺盖卷直接搬到了闸口那间狭小潮湿的值班室,床板上垫着稻草,却依旧挡不住骨子里的寒气。
白天,他像一枚钉子,铆在险工险段,嗓子喊得嘶哑,指挥着村民扛起沉重的沙袋,在泥泞湿滑的堤坡上筑起一道道血肉长城。
有村民劝他:“姬镇长,你歇会儿吧,身子是革命的本钱!”
他却摆了摆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汗水:
“没事,俺年轻,扛得住!大堤要是守不住,咱们的家就没了,这点苦算啥?”
夜晚,伴着马灯昏黄摇曳的光晕,他强撑着布满血丝的双眼,一遍遍翻阅水情记录,分析着上游雨情电报上每一个跳动的数字,计算着洪峰到来的时间。
桌上的搪瓷缸里,浓茶换了一壶又一壶,咖啡因也压不住连日的疲惫,他常常趴在桌上就睡着了,梦里都是洪水退去、乡亲们欢笑的场景。
第七个夜晚,老天爷像是要将所有的愤怒都倾泻一空。
狂风卷着暴雨,像无数条冰冷的鞭子,疯狂地抽打着大地,能见度不足五米。
堤坝西侧一处相对薄弱的背水坡,在洪水和暴雨的合力撕扯下,突然发出一声令人心悸的“嗤啦”声——一道狰狞的裂缝赫然出现!
浑浊的洪水如同嗅到血腥的蚂蟥,滋滋地往里猛灌,裂缝还在不断扩大!
“快!拿编织袋!装土!堵住!”姬永海的吼声瞬间压过了风雨的咆哮。
他像一头发怒的豹子,第一个扑向那道不断扩大的裂缝,毫不犹豫地用自己并不算魁梧的身躯死死顶了上去!
冰冷的泥水瞬间浸透了他的衣服,刺骨的寒意直钻骨髓,可他却丝毫不敢挪动,双手紧紧抠着堤坡上的泥土,用尽全身力气支撑着。
岸上的村民们被他的举动点燃了血性,男人们呼喊着冲下堤坡,女人们也扛起了轻便的沙袋,手挽着手、肩并着肩,在肆虐的风雨中迅速组成一道颤抖却坚不可摧的人墙!
“顶住喽!不能让洪水冲进来!”“把沙袋递过来!快!”此起彼伏的呐喊声,在风雨中格外嘹亮。
沙袋被一袋袋接力传递过来,重重地砸在裂缝周围,很快堆起了一道矮墙。
泥水、汗水、甚至被碎石划破皮肤渗出的血水,在每个人身上、脸上糊成厚厚的泥壳,分不清谁是谁,却只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守住大堤!
不知何时,姬永瑜也冲到了最前沿。
这位年过半百的老人,鬓角的白发在闪电映照下格外刺眼,却倔强地抢着扛起最重的沙袋,沉重的压力让他本就有些佝偻的背脊弯得更深,每走一步都显得异常艰难。
“顶住!都顶住啊!咱们江淮儿女,没有扛不过去的坎!”他喘着粗气,声音在风雨中断断续续,却带着穿越血脉的力量,鼓舞着每一个人。
天色微明,肆虐了一夜的狂风暴雨终于显出疲态,渐渐停歇。
那道吞噬一切的裂缝,在无数沙袋和血肉之躯的围堵下,终于被死死扼住,洪水再也无法往前蔓延半步。
姬永海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瘫坐在冰冷的泥水里,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浑身都被泥水浸透,冻得瑟瑟发抖。
直到这时,他才感到右脚踝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
低头一看,一道被水下尖锐铁钉划开的口子,皮肉翻卷着,正汩汩地往外冒着鲜血,混着泥浆,在身下的泥地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
姬永瑜蹒跚着走过来,二话不说蹲下身,从怀里摸出一个小扁酒壶——那是他常年揣在身上的,累了就抿一口解乏。
他拧开盖,将辛辣的高度烧酒直接浇在姬永海狰狞的伤口上!
“嘶——”剧烈的灼痛让姬永海浑身猛地一抽,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额头瞬间布满冷汗,脸色苍白如纸。
他紧紧攥着地上的泥土,指节都泛了白,却硬是没吭一声。
姬永瑜看着他这股硬气劲儿,眼眶微红,一边用干净的布条给他包扎,一边骂道:
“你这小子,就是个犟驴!命都快没了,还硬撑着!”
雨停了,天边泛起一抹鱼肚白,可洪峰还没完全退去,大堤依旧面临着考验。
姬永海的伤口被简单包扎好,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却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这道伤口会不会感染?接下来的洪峰还能不能顺利抵御?
小东湖刚有起色的产业,会不会被这场洪水冲得一干二净?
无数个疑问在他脑海里盘旋,而眼前的难关,才刚刚闯过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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