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知道疼就好!”
姬永瑜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却又隐隐透着一丝欣慰的笑意,“疼,才能记得住!
记得这大堤底下,埋着多少辈人的命!埋着咱们堰南的根!”
他用撕下的干净衣襟,笨拙却用力地包扎着姬永海的伤口,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每缠一圈都忍不住往紧里收收。
抗洪抢险总结表彰大会在县城礼堂举行。
当市领导将那张烫金的荣誉奖状郑重递到姬永海手中时,他的右手还缠着厚厚的白色绷带,伤口未愈,稍一用力就牵扯得生疼。
他伸出左手稳稳接过,指尖因为伤痛和连日透支,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台下掌声雷动,如潮的声响里,他一眼就望见了坐在角落里的姬永瑜。
堂哥正对着他无声地笑,眼角的皱纹深深堆积,里面盛满了欣慰的光,如同父亲冬夜里那杆旱烟袋锅深处,明明灭灭、持久温暖的火星,熨帖着他的心。
洪水退去后的那个丰饶秋天,姬永海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他正式接任堰南镇镇长。
镇政府的旧木门早已换成了刷着亮绿漆的铁门,开合间带着清脆的声响,然而门柱上那副爷爷留下的木刻对联,依旧被精心保留着,打磨得油光锃亮:“居官当思尽其职,处世须识慎其行。”
他的办公室也从西厢房搬到了正厅,窗台上,母亲托人捎来的那盆仙人掌长得格外精神,肥厚的绿掌顶着尖锐的硬刺,刺上还沾着老家院子里熟悉的黄土粒,像带着故乡沉甸甸的印记,时刻提醒着他莫忘来路。
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烧得有些出乎意料。
摆在宽大办公桌上的,并非重大的项目审批单,也不是棘手的信访材料,而是一份盖着县政府鲜红大印的接待通知单。
办公室主任小李攥着通知单,额角沁着细汗,声音带着明显的紧张和不安:
.“姬镇长,县政府办公室刚来的急电,下周三,省财政厅的彭厅长带队,一行十人,要来实地考察咱们的农业综合开发项目,重点就是您牵头的小东湖改造这块!
县委书记和县长都明确了,要亲自陪同过来!
您看这……”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以前这种规格的接待,都是桑书记亲自抓总把关,一点纰漏都不敢出,生怕怠慢了领导。”
姬永海的目光落在通知单上“省厅领导”那几个沉甸甸的字上,指尖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的有节奏轻响。
他没有立刻回应小李的焦虑,而是缓缓拉开抽屉,取出了姬永瑜当年赠予的那个蓝皮笔记本。
纸张早已泛黄,边缘磨损得有些毛糙,他翻到写着“韧”字的那一页,略作沉吟,提笔在旁边空白处添上一行小字:
“接待亦如抗洪,既需筑牢规矩之堤,亦要善引活水之渠。”
字迹沉稳有力,透着一股不卑不亢的底气。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镇上的老街就飘起了烟火气。
姬永海带着小李直奔这条最具人气的街巷——堰南镇“三河鲜”的名头在洪泽湖周边可是响当当的,尤其擅长烹制三河闸的鱼鲜,坊间传说,连省城的老饕都曾绕道专程来尝鲜。
老街尽头那家不起眼的“水八仙”饭馆,掌勺的王嫂做了三十多年地道淮扬菜,一手湖鲜料理堪称一绝。
见姬永海进门,王嫂立刻系着围裙迎上来,嗓门亮堂得很:
“哟!是姬镇长!今儿个是来视察民情,还是馋俺家的鱼鲜啦?
刚从湖里捞上来的白丝鱼,肥得能出油!要不要给您整个招牌的软兜长鱼,尝尝鲜?”
姬永海摆摆手,径直走到墙边那张手写的价目表前,手指点着纸面:
“王嫂,麻烦您给算算,按十位客人的标准,每人每餐五十块钱,能整出些啥像样的菜?
要实在、要地道,还得显出咱们堰南水乡的特色,不能铺张。”
他清晰地记得,几天前县政府刚下发的《关于严格控制公务接待标准的通知》,上面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处级以上干部工作餐,每人每餐不得超过五十元,严禁超标准接待。
王嫂愣了一下,随即掐着指头飞快地盘算起来,嘴里念念有词:“五十块一个人,
这……这要上燕鲍翅肚肯定没戏,不过咱水乡有咱水乡的法子!”
她眼睛一亮,语速陡然加快,“头道汤就来酸汤鱼圆!用小东湖改造后养的草鱼,现杀现打,鱼圆嫩得能掐出水,汤底用鱼骨吊得奶白,撒上点酸菜丝,开胃得很!
主菜必须是洪泽湖杂鱼锅贴!杂鱼现捞现烧,鲜得掉眉毛,锅贴饼子用新麦面,一面焦香一面软乎,蘸着鱼汤吃,连主食都省了!
素菜来个蒲菜肉圆,咱三河边上刚采的蒲菜,嫩得能咬出汁水,配着肉圆炖,鲜透了!
再加个时令的茨菇烧肉,茨菇粉糯,肉选肥瘦相间的五花,炖得酥烂,乡土味十足!最后整个清炒水芹、蒜蓉空心菜,配个榨菜肉丝汤,齐活儿!
保证领导们吃得舒坦,还不超标准,全是咱本地的新鲜玩意儿!”
她一口气报出菜名,全是江淮水乡的寻常食材,却透着独有的鲜活水灵。
“好!就按这个标准准备!”姬永海当场拍板,“另外,餐具准备两套。
一套是你们店里常用的细瓷碗碟,另一套,用镇上老陶窑烧的那种粗陶大碗、大盘子,边缘带着点窑变的纹路,越看越有味道的那种!”
小李在旁边飞快地记录着,心里却七上八下,忍不住凑到姬永海耳边小声嘀咕:
“姬镇长,招待省里来的大领导,用乡下人吃饭的粗陶碗?这……这能行吗?
会不会显得太寒碜,给县里丢份儿?万一领导不满意,这可咋整?”
姬永海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小李,咱堰南的本色就是朴实,粗陶碗装的是咱的真心实意,比那些精致的瓷碗更有温度。
领导来考察,看的是实实在在的项目,吃的是地道的乡味,不是来享清福的,放心!”
接待前一天,县委办公室的张主任亲自带着人来检查准备情况。
一看到小李呈上的菜单,张主任的眉头就拧成了疙瘩,手指在菜单上点点戳戳:
“姬镇长!这……这菜单是不是太素净了点?省财政厅的领导,那是来给咱们送政策、送支持的,又是第一次来堰南考察,这接待规格可得跟上啊!
再怎么着,也得有个撑得起台面的硬菜吧?这鱼圆、茨菇、锅贴饼子的……会不会显得咱们太抠门,太寒碜了?传出去,岂不是给县里丢脸?”
姬永海脸上带着诚恳的笑意,不慌不忙地将一份文件推到张主任面前:
“张主任,您先看看这个,这是县委县政府刚联合下发的《严格控制公务接待标准的通知》,上面的标准写得清清楚楚,咱们可不能违规。”
他顿了顿,走到饭馆斑驳的土墙边,指着墙上挂着的一幅用玻璃框精心保护的老照片,“您再瞧瞧这张照片——1958年,国务院总理来咱们淮安视察工作,在招待宴上,总理指着桌上的蒲菜肉圆,连声说好!总理说,这就是咱们老百姓的滋味,要的就是这份朴实无华!咱们今天这么安排,不正是传承和发扬这种艰苦奋斗、联系群众的优良传统吗?”
照片上总理温和的笑容和桌上那盘质朴的菜肴,带着无声的力量。
张主任盯着文件上鲜红的公章,又看看那张泛黄的老照片,嘴角翕动了几下,终究没再反驳,只是临走时,语气复杂地丢下一句:
“姬镇长,你这胆子可真不小!有想法是好的,但接待无小事,万一领导不满意,这责任,可得你全权担着!”
姬永海笑着点头:“张主任放心,该担的责任,我绝不会推!
咱们堰南的土菜虽朴实,却藏着最真的滋味;咱的接待虽不铺张,却透着最诚的心意。
我相信,真正想为老百姓办事的领导,定会懂这份朴实背后的用心。”
小李在一旁听得心里打鼓,看着姬永海胸有成竹的样子,又想起他抗洪时的那股硬劲儿,终究没再多说。
只是心里忍不住犯嘀咕:省领导见惯了山珍海味,真能瞧得上这些乡土菜?那粗陶碗一摆上桌,会不会当场就惹领导不高兴?小东湖改造的后续资金还得指望省厅支持,这接待要是出了岔子,后续的工作可咋推进?
离接待的日子越来越近,“水八仙”饭馆里,王嫂已经开始提前备料,新鲜的鱼鲜养在大水缸里吐着泡泡,刚采的蒲菜、茨菇洗得干干净净,码在案板上。
老陶窑的粗陶碗碟也被擦拭得锃亮,摆了满满一桌子。
姬永海每天下班都会绕到饭馆看看准备情况,一遍遍叮嘱王嫂:“食材一定要新鲜,味道就按家常做法来,不用刻意摆盘,越实在越好。”
可他心里也难免有些打鼓:彭厅长一行会如何看待这份“寒酸”的接待?会不会因此影响小东湖项目的后续扶持?毕竟,这不仅关乎堰南的发展,更关乎五个村乡亲们的期盼。
这份坚守规矩的朴实,到底能不能换来理解与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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