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灏南的忧虑,很快便被证实并非空穴来风。时代的巨轮,正依着它既有的、沉重的步伐,轰然向前碾轧。
南方的“第三次护法”风潮再起,南北之间脆弱的平衡瞬间绷紧,战云复聚于天际线。段帅府邸的灯火,因此彻夜不熄。强军,成了应对危局最直接、也最迫切的选择,而那双无形的手,也再一次,毫不犹豫地伸向了早已干瘪的钱袋。
齐府的书房里,气压低得让人胸闷。齐二爷背着手,在铺着厚重地毯的地上来回踱步,眉头拧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
他终于停下,对侍立一旁的管家沉声道:“去,请宋先生过来一趟。要快。”
不多时,宋少轩便到了。他进门时,脸上竟还带着惯常那抹温和的笑意,仿佛外界山雨欲来的紧张与他全然无关。
他拱手一礼,不等齐二爷开口,便自顾自在酸枝木椅上坐下,顺手端起刚沏好的热茶,轻轻吹了吹。
“二爷,”宋少轩啜了口茶,抬眼笑道,“您找我,想必是为了上头那笔新借款的事吧?看您这眉头,都快能夹死苍蝇了。”
齐二爷见他这副浑不在意的模样,心头更添焦躁,重重坐回主位:“少轩!你还有心思说笑?这节骨眼上,又要举债!还是两千万之巨!这简直是饮鸩止渴!南边一闹,这边就急着撒钱买枪炮,可这窟窿,最后填进去的能是什么?还不是从百姓骨头里榨油!”
宋少轩放下茶盏,瓷底与木桌轻轻一磕,发出清脆的声响。他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但语气依旧平静。
“二爷,您说的在理。可您再忧心,再愤慨,上头那几位爷决定的事,咱们在下面,能干涉得了分毫么?”
宋少轩看着齐二爷说道,“这回,不一样。债券是东瀛那边一口承接下来的,木已成舟,没有转圜余地了。咱们现在该想的,不是如何阻止,而是如何在这股浪头打过来时,别被拍死在沙滩上。”
“可这债,这军费,最后还不是加税、摊派,一层层压到升斗小民身上?”齐二爷一拳捶在扶手上,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他们就不想想,民力已竭,再这么涸泽而渔,这船……还能开得下去吗?”
宋少轩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有一种深谙世情的疲惫与清醒。“二爷啊,”他直视着齐二爷的眼睛,索性将话挑得更明,“说句诛心的话,自打有这北洋政府以来,哪一回的大开销、大窟窿,最后不是老百姓勒紧裤腰带兜着的?北洋是北洋,百姓是百姓。便说您此刻的担忧,固然有恻隐之心,可扪心自问,难道不也大半是为了商业银行、为了市面的安稳?站的位置不同,看事情的想法,自然也不同。”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胳膊拧不过大腿,这是自古的理儿。我劝您,眼下最要紧的,不是置气,而是动作。尽快整顿咱们能影响的市场,进一步稳固各大商行之间的内部结算网络。得想办法,让咱们这条船,尽量避开最湍急的漩涡,或者……至少让船沉得慢一些。”
他的话,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划开了义愤的面纱,露出内里残酷的生存逻辑。书房内一片寂静,只有西洋座钟的钟摆,恪尽职守地左右摇晃,发出“嘀嗒、嘀嗒”的声响。
“宋小子,你的意思是……”齐二爷的手指在紫檀木桌面上轻轻叩了两下,发出沉闷的笃笃声,他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这法子我自然也想过。可这偷梁换柱的事情,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宋少轩将手中的茶盏轻轻放下,白瓷与木托接触时几近无声。他抬眼,目光沉静如水,缓缓吐出那句压在舌尖的话:“那么,二爷,咱们就得绕回最初那个问题了——段帅,还能撑多久?”
这话像一枚石子投入深潭。齐二爷先是一怔,随即背脊不自觉地挺直了些,眼中的焦虑被一种更复杂的锐利取代。
“也对……”他喃喃道,像是说给自己听,“这盘棋,眼下谁看得清下一步?局中人尚且迷糊,何况你我。想那么远做什么?眼前这一关若是过不去,哪还有什么以后可言。”
见齐二爷心绪稍定,宋少轩脸上重新浮起那抹惯有的、带着韧劲的笑意。他语气坚定起来,仿佛在说服对方,也像是在说服自己。
“重要的是保住根子。咱们辛苦经营的商业网络不能散,刚冒头的那些工厂、实业,更是未来的苗子,一棵也不能夭折。只要市面还能周转,机器还能转动,人心不散,这大趋势总归是向上的。”他顿了顿,眼中亮了起来,“我相信,只要能熬过去,一切总会好起来的。”
居酒屋最深处的包厢,障子门紧闭,将外界市井的嘈杂彻底隔绝。空气里弥漫着清酒微醺的气息与榻榻米陈旧的草梗味道。低矮的案几上,一盏昏黄的电灯投下光圈,照亮几张神情肃穆的面孔。
主位上的犬养平斋正襟危坐,缓缓扫视围坐的众人:“诸位,想必都已获悉国内刚刚通过的“菊分根”计划。”他略作停顿,确保每个字都重重落下,“此次以“菊”为代号,其意义,不言自明。这已非寻常商略,而是帝国之国策。我们的使命,便是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如菊之根系,悄然蔓延,深植其中,为本土汲取源源不断的养分。”
“华夏的资源与潜在疆域,是帝国未来所亟需。我来自本土,在华时日尚短,对于具体如何“生根”,还需仰赖诸君久居此地的智慧。不知各位,可有思路?”
话音刚落,坐在他左侧下首的黑龙会会长户村正雄便恭敬地俯身。他年岁较长,穿着传统的纹付羽织,姿态谦逊,眼神却老练如狐。
“总长阁下明鉴。”户村正雄的声音平稳而带着惯有的审慎,“依据敝会这些年的观察,若论商贸枢纽、交通要冲,当以尔滨、青岛、津门、沪市、羊城五地为最。这些城市华洋杂处,资本活跃,势力交织,正是我们渗透、布局,进而施加影响力的绝佳切入点。由此入手,或可事半功倍。”
犬养平斋听罢,微微颔首,脸上却未见多少轻松。“户村君所言甚是,看来诸君对华夏情势,已有根基。然而,”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加重,“我们面前并非坦途,有一个对手,我们必须时刻警惕——花旗国。”
他指尖轻轻敲击案几,发出规律的轻响,仿佛在计算无形的账目。“今年,他们在西方攫取足额利益后,已将其目光强力投向远东。不仅深度介入毛熊国内乱局,其对毛熊的出口额,暴增十六倍;对华贸易额,亦翻了一番。这绝非寻常商业行为,其背后战略意图,昭然若揭。西方是“熊”,而东方是“鱼”,当西方稳定之后,如今鱼和熊掌他们想兼得!”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众人,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我需要诸位,立刻调动所有耳目,重点侦知、汇总与花旗国交易密切之华夏商行、买办、乃至政要的详尽情报。他们资金的流向,货物的品类,关系的网络——我要求最精准、最及时的第一手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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