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布在各地的黑龙会像蜘蛛编织猎网，很快便捕捉到了大量情报。情报汇集整理后，一个清晰的趋势浮现出来：除了常规物资进口的增长，增速最惊人的是机器设备的引进。
“花旗国正在快速取代西方诸国，成为华夏基础的供应商。”户村正雄将报告轻轻放在榻榻米上，身体微微前倾推至犬养平斋面前，“北方机械设备引进的七成，如今都采购自花旗。其中超过半数，是由津门的汇通商行经手操办的。”
“一家商行，竟能有如此大的能量？”犬养平斋没有立刻去看报告，而是抬起眼，目光像细针般刺向户村。他的声音很平缓，但户村听出了其中浓厚的兴趣，以及兴趣之下冰冷的审视。
“这正是最令人费解之处。”户村正雄的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下巴上的胡渣，“这家商行成立不足三年。老板是个自费留洋花旗的学者，家底尚可，但绝非巨富。然而就在过去一年里，它像吸水的海绵般急速膨胀，成了北方采购设备的首选。”
他喉结滚动一下，吐出一个更惊人的数字，“今年至今，经它手流入的设备，价值已超过一千六百万美金。东北、京畿、晋绥……几乎所有新建或扩建的工厂，背后都有它的影子。”
室内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炭火上铁壶的蒸汽笔直上升，然后在四处无声地消散。
“噢？”犬养平斋终于缓缓拿起报告，目光扫过纸面，嘴角却牵起一丝极淡的、近乎虚无的笑意。他并非怀疑户村，而是这情报本身勾勒出的轮廓，过于庞大，也过于诡异了。
“是这位老板有通天手腕，还是……他背后站着别的影子？我要知道的，不是他做到了什么，而是“为什么能做到”。”
“每个棋子落在棋盘上，起的作用都带着原因，那关键的原因，在哪里？”
户村正雄感到了压力，那是犬养平斋全神贯注时散发的无形磁场。他深吸一口气，描述着更细致的线索。
“老板本人与花旗多家代理关系匪浅，尤其精通纺织机械，这方面我们早有记录。但真正的转折，发生在去年，一位晋省的大商人入股了商行。”
“晋省商人？”犬养平斋的目光从报告上移开，再次锁定户村。他的身体依旧放松，眼神却已如发现猎物踪迹的老练猎手，闪过锐利的光芒。
“此人名叫孔庸之，早年靠花旗煤油代理权起家，如今凭对外煤铁贸易已富甲一方。”户村正雄开口答道，“他与汇通商行搭上线，中间人是宋少轩。”
说到这里，户村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混杂着对情报确凿的肯定，以及对他失算的微妙讥诮。
“宋少轩向来以长袖善舞、穿针引线自诩。这一回，他本想做个牵线搭桥的中间人，却不料那两位私下里气味相投，越过他直接结成了同盟。如今这生意如雪球般滚大，恐怕宋少轩自己，也是哑巴吃黄连。”
犬养平斋静静地听着，指尖在报告边缘有规律地轻敲。他的脑中迅速拼接着信息：留洋学者、晋商巨贾、被撇开的宋少轩、惊人的贸易额，以及一个正在被花旗设备迅速扩充起来的北方工业体系。
汇通商行不再只是一家商行，它像一根突兀而强韧的血管，正将外部养分源源不断输入一片广袤的躯体。
窗外的光线渐渐斜了，将他半张脸笼罩在阴影里。良久，他才低低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却让户村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背脊：“这商行，还有这两个人……往后，要看得再仔细些。每一笔流水，每一次接触，我都要知道。”
犬养平斋的命令像一块投入暗池的石子，并未激起公开的涟漪，却让水面之下本已错综的暗流，骤然加速了涌动。
黑龙会的成员迅速穿梭于各地的繁华街市与灰色地带。他们或探听、或尾随、或记录，将零碎的线索逐一拼凑，试图勾勒出那家汇通商行背后盘根错节的真实脉络。
而这细微却密集的异动，很快便被宋少轩捕捉到了。自那次险些丧命的遇袭之后，宋少轩便养成了一个习惯：每日必亲自调取几处关键地点的录音。
老裕丰的雅间是京城消息集散点、浪人云集的居酒屋是东瀛的情报聚集地、西洋人偏爱的西餐厅是西方局势的最好汇聚点，这三处皆是他紧盯的去处。每晚，那些记录下声音的磁盘都会被他带回书房，交由杨安华逐一分析。
这习惯繁琐又偏执，连他自己都曾疑心是否有些神经质。可此刻，正是这份近乎偏执的谨慎，堪堪护住了他。
杨安华将磁盘交给手下后，几段看似寻常、实则暗藏试探与交接口令的对话，让在场的工作人员瞬间神色凝重如铁。那些声音碎片被火速分析、翻译、破译，旋即整理成一份清晰的情报。
情报到手，杨安华立刻给宋少轩留了消息。当晚，宋少轩的书房里只亮着一盏绿罩台灯，他刚打开直播室，便与杨安华接通了联络。
“汇通商行已经被黑龙会盯上了，而且是重点关照。”杨安华开门见山，“他们手法很专业，不只是普通的商业刺探，是在搞系统性的情报搜集，看样子特高课已经插手了。目标很明确，就是你、孔庸之，还有汇通所有的资金和货物通道。”
宋少轩起初只是静静听着，可当“黑龙会”和“犬养平斋”这两个名字从杨安华口中清晰传出时，一股寒气倏地从尾椎骨窜上头顶，血液仿佛瞬间凉了半截。
他下意识想摸烟，手指却不听使唤地微微发颤。脑子里第一个念头便是：该怎么遮掩？怎么切断联系？消息一旦走漏，会牵扯到多大范围？
“看来是麻烦了……”他张了张嘴，声音有些干涩。无数应急方案在脑中翻涌，却一时理不出个头绪。就在这心乱如麻的当口，杨安华接下来的话，反倒让他定了定神。
“你得尽快，还得不露痕迹地把这事告知你的合作伙伴孔庸之。”
杨安华神情十分镇定：“放心，你尽可以完全相信孔庸之处理这类事的手段，他一定有办法让你没有后顾之忧。当初特意把汇通的明面事务全权交给他，让你隐在幕后，正是料到可能会有今天这种情况，早有顾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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