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庸之稳步走近。夫人恰在此时抬眼望来,眸光温婉依旧,却极快地与他交换了一个难以察觉的眼神。
她随即自然地收回视线,含笑轻轻拍了拍那旗袍美人的手背,声音柔润:“多谢你告知我那家裁缝铺子,花色果然别致。放心吧,改日定去瞧瞧。”
旗袍美人会意,眼尾微挑,笑容更盛:“夫人喜欢就好。”她翩然转身,腰肢轻摆,如一条迤逦的锦鲤,很快便游入了另一群正聊得热烈的贵妇之中,娇声笑语随即融了进去,仿佛从未有过刚才那一幕。
孔庸之在夫人身旁的丝绒沙发上坐下,将酒杯搁在面前的小几上,状似随意地揽过夫人的肩,低声笑问:“达令,又结识了哪位新朋友?瞧着好生面善。”
夫人顺势靠在他肩上,低下头,一手似要帮他整理本已平整的衣襟,嘴唇几乎贴着他的耳廓,呵气如兰,仿佛在诉说亲昵的悄悄话。然而吐出的字句,却清晰而冷静:
“继续保持微笑……是宋少轩叫来的人。”她的指尖在他胸前西装上无意识地划了划,“他要你知道,京城有消息来了,黑龙会,盯上你了。”
她稍稍停顿,让他消化这个消息,语气依旧轻缓,“估计是你近来的生意,风头太劲,惹人注目了。”
孔庸之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改变,甚至更温和了些,他抬起手,宠溺般地拍了拍夫人的手背,仿佛在回应她的耳语。只有离得最近的人,或许才能看到他眼底瞬间掠过的、冰封般的锐利。
“我明白了。”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同样贴近她耳边,如同夫妻间最寻常的絮语。
他维持着那副与妻子温情低语的安然姿态,目光却仿佛没有焦点地投向舞池中旋转的人群。脑海里,无数画面与名字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掠、碰撞、重组——近期的交易对象、潜在的竞争对手、有过来往的各方势力、乃至银行保险库里那些敏感的账目副本……每一个细节都被极速检索、评估。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此刻棋盘上的微妙格局。欧战的硝烟仿佛远在天边,却已将全球势力的序列彻底搅动重组。
花旗国的影响力,正以前所未有的势头渗透每个角落,昔日霸主英吉利的荣光,已然被这新兴的巨人稳稳压过一头。这变迁,是危机,更是机遇。
就在不久前的私人宴饮中,他与某国公使推杯换盏间,对方酒意微醺时,曾似无意地漏出一丝极关键的风声。
那话语轻飘飘如羽毛拂过,却在他心里砸下了千钧重石。此刻,他急需确认那缕风声是否属实,又能否化为实实在在的助力——这答案,将直接决定他下一步乃至未来数年的落子方向。
心念电转间,他已有了计较。正巧绍兴商会会长笑容满面地举杯走来,孔庸之立刻起身,脸上堆起热络的笑意,微微弯腰端起酒杯。
就在这俯身举杯、姿态谦逊自然的瞬间,他借着酒杯的遮掩,用只有紧贴着的夫人能听清的语速,快速低语:
“达令,你好久没去看望淑仪了。得空去拜访一下,听说她近来收了不少好珠宝。”他略顿半秒,声音更凝实了一分,“过几日就是公使夫人的生日,一件精巧别致的首饰,会是份恰到好处的礼物。”
夫人正含笑望着来客,闻言眼波都未动一下,只极轻微地颔首,表示领会。待孔庸之与会长寒暄两句后,她便自然地拎起放在一旁的小羊皮坤包,起身款款走向大厅侧边设有电话的休息间。
关上门,隔绝了大部分喧嚣。她核对了一个铭记于心的号码,拨通了电话。等待接通的短暂空隙里,她对着墙镜理了理鬓发,神色从容。
电话接通,她的声音立刻变得轻快而亲昵:“淑仪,是我呀。在家吗?……呵呵,正巧,今儿个在利顺德参加个酒会,离你那儿可近了。我这边差不多要散了,顺道过来看看你,咱们姐妹说说话。”
挂断电话,她步履未停,快步走向守候在外间的随身秘书,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利落:“去,挑两盒商行送来的包装体面些的礼盒给我。让司机备车,我去见个朋友。”
秘书训练有素,毫无多问,应声而去。不过片刻,一切已安排妥当。夫人坐进那辆黑色轿车后座,车门轻掩,将外间的浮华与乐声关在外面。轿车平稳地驶出饭店车道,融入津门夜晚的车流之中,只几分钟功夫,便稳稳停在了另一处灯火通明的宅邸门前。
车刚停稳,小洋楼的门便开了。关淑怡披着件浅紫色的织锦开衫,笑吟吟地站在灯影里,发梢还微微带着湿气,像是刚匆忙整理过。
“我在楼上瞧见你的车灯了,快进来!”她亲热地挽住夫人的手臂,“我沏了顶好的玫瑰花茶,你喝几口,醒醒酒,也暖暖身子。”
她一边引着夫人往里走,一边略带歉意地扫视略显凌乱的客厅,几个打开的行李箱摊在地毯上,里头塞满了各色衣物。
“正收拾东西呢,乱糟糟的,你可别笑话。早知道你来,我就提前拾掇了。你倒是赶巧,再过几天,我就回京城去了。”
夫人闻言,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惊讶,随着她在铺着软垫的沙发上坐下:“怎么不住了?你从前不是总说,不习惯京城四合院的憋闷,就爱这西式小楼的敞亮舒坦么?”
关淑怡拿起细瓷茶壶,斟出两杯澄黄清亮的花茶,缕缕甜香随之逸散。她叹了口气,眼神有些飘忽:“是少轩……他在京里新盖了好几栋洋楼,非要我回去住。”
她声音低了些,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再说,孩子总放在京里大太太跟前养着,我这心里空落落的,不是滋味。”她环顾这间布置得精致舒适的客厅,落地窗外是精心打理的小花园,眼底确有不舍。
夫人接过茶杯,抿了一口,顺着话头温言道:“宋老板待你真是没得说,为了你的喜好,连房子都特意建了。听说,他还给了你不少稀罕首饰?”
她抬起眼,笑容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与羡慕,“今日可有眼福?拿出来让我开开眼界,也沾沾你的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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