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淑怡脸上顿时漾开一种混合着幸福与淡淡幽怨的复杂神情。“这有什么不行的……”
她起身,语气轻快了些,却又像抱怨,“东西是给了,可人总不在身边,也没什么意思。他心里头,终究是更顾着京里那位大太太。我这个小的,也就拿这些玩意儿打发打发罢了。”
说话间,她已经从内室捧出一个深紫色丝绒衬里的檀木首饰箱,约莫一尺宽、两寸高,放在茶几上,打开搭扣。
“差不离都在里头了,你瞧瞧。”她语气里带着炫耀的慷慨,“有瞧得上眼的,只管拿去,我送你!”
夫人本意不过是随意挑件中等成色的,届时再回赠一笔丰厚的“茶钱”,既办了事,全了礼数,彼此面子上都好看。
可箱子一开,珠光宝气扑面而来,她心里不由暗惊。这里头件件都是精品,看得出宋少轩在这个外室身上,确实没吝惜钱财。
她先拿起一串珍珠项链,颗颗浑圆莹润,光泽如月华流淌。放下后,又拈起一只翡翠手镯,那绿色浓阳正匀,水头足得仿佛能滴出水来,在她指尖透着温润的凉意。
最后,她的目光被一对钻石耳环牢牢吸住。主石硕大璀璨,火彩在灯下流转,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
“啧啧……”夫人一时忘了掩饰,赞叹脱口而出,“这么多好东西,真叫我挑花了眼。”她拿着那对耳环,对着灯光细细地看,脸上流露出一种近乎痴迷的神态,稍显失仪。
关淑怡在一旁看着,心却微微提了起来。这三样,正是她最心爱的宝贝。那金饰虽多,总觉得有些俗气。
翡翠镯子是生下儿子后宋少轩亲自给她戴上的,意义非同一般。珍珠项链是离京前他给的,说是顶好的东珠,嘱咐她紧要关头能靠它安身立命。而这钻石耳环,虽是他某次随手给的,却是她私心最爱,这般大小、这般纯净的钻石,实在罕见。
关淑怡看着夫人那爱不释手、几乎移不开目光的模样,脸上的笑容依旧勉强维持着,可指尖已在无人看见的暗处悄悄蜷紧,掐进了掌心。那钻石耳环的光芒,仿佛正一寸寸割着她的心。
正心绪纷乱、忐忑不安之际,夫人抬起眼,对她开了口。夫人一手仍捏着那对璀璨的耳环,另一手轻轻抚过那串光华内敛的珍珠项链,语气里带着不容错辩的喜爱与决心。
“看来,我真要厚着脸皮求姐姐忍痛割爱了。这两样东西,我实在是喜欢得紧。”她顿了顿,眼神转向关淑怡,变得诚恳而锐利,“自然我也不会让姐姐平白损失心爱之物。”
她放下首饰,从随身那只精巧的鳄鱼皮手袋里取出支票簿和一支细长的钢笔,就着茶几,刷刷几笔快速填好,然后轻轻撕下,递到关淑怡面前。
“十万美元。”夫人的声音带着一种既是交易又是恳求的复杂意味,“妹妹我是真心喜欢,求姐姐成全,就当是……成人之美吧。”
那张薄薄的纸片悬在两人之间。关淑怡的心猛地一缩,随即剧烈挣扎起来。十万美元,无疑是一笔惊人的巨款,远超出首饰本身的价值。
这诱惑太大了,她虽积蓄不少,可心中始终悬着一把刀:女儿并非宋少轩亲生,儿子虽是骨血,却终究是庶出。如今宋少轩看似宠爱,可将来呢?那位京里的大太太,还有这变幻莫测的世道……
首饰再美,终究是身外之物,冰凉冷硬。可孩子,是她心尖上的肉,是她在世间最深的羁绊与最软的肋骨。她需要一笔实实在在、完全属于自己的钱,为两个孩子,也为那不可知的未来。
犹豫像藤蔓般缠绕了她许久。客厅里的座钟滴答作响,每一秒都拉得漫长。她看着夫人沉静等待的脸,又仿佛透过眼前的珠宝,看到了女儿懵懂的眼睛和儿子稚嫩的脸庞。
终于,她几不可察地,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动作轻得仿佛只是下巴微微一沉,却用尽了她此刻全部的力气。
“夫人喜欢……就好。”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干,伸手接过了那张支票。指尖触及纸张的冰凉质感,心却像被挖空了一块,空洞洞地漏着风。
她看着夫人仔细地将耳环与项链收回各自的原装丝绒小盒,再妥帖地放进手袋。两人又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寒暄,语调恢复如常,仿佛刚才那场无声的硝烟从未燃起。
送走夫人,关淑怡独自回到客厅。她捏着那张支票,走到灯下反复看了又看,上面的数字清晰无误。她将它对折,小心地藏进贴身内衣一个隐秘的夹层里,仿佛藏起的不是一张纸,而是一道护身符,一份沉甸甸的、属于母亲的安全感。
首饰盒空了少许,心却似乎被另一种更沉重的东西填满了。她抚摸着盒中剩下的那些珠宝,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轿车平稳地行驶在回程的路上,车内光线昏暗,只有偶尔掠过的路灯在夫人脸上投下飞快移动的光影。她打开手袋,取出那两个丝绒盒子,放在膝头,指尖轻轻抚过表面细腻的纹理,心中却在天人交战。
这两件东西,她都打心底里喜爱。那串东珠,颗颗浑圆莹润,泛着柔和的月光般的光泽,是前清宫里的老物,身上承载着一种逝去王朝的尊贵气韵,戴在身上,身份不言自明。
而那对钻石耳环,切割精良,火彩夺目,是西洋新贵们最热衷的珍宝,象征着财富与现代的权势。拥有它,无异于手握一张踏入租界高级社交圈的通行证。
她在黑暗中沉默着,指尖反复扣着盒子的搭扣。虚荣与审美的天平左右摇摆,但最终,一种更深沉、更冷静的现实计算占据了上风。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果断地打开了那个装着钻石耳环的盒子。璀璨的光芒即使在昏暗中也瞬间吸引了她全部的目光,令人心颤。但她只是凝视了它片刻,便轻轻合上,将它推到了一边。
钻石虽好,毕竟是有价的。只要肯花时间、肯出重金,在十里洋场或西洋珠宝行里,总还能寻到媲美的。
可这东珠……尤其是这等成色的东珠,是宫闱旧物,关乎一段再也回不去的历史。它代表的不仅仅是有钱,更是一种际遇、一种渊源,甚至是一种即将绝迹的符号。这份独特与底蕴,是任何新打磨的钻石都无法比拟的。
更重要的是她此行的目的。公使夫人是西洋人,钻石无疑是更能直接触动其心弦、彰显诚意的礼物。东珠再好,恐怕也难以引发同样强烈的共鸣。
想通了这一层,她心中那点不舍便化作了决断。次日,当孔庸之拿起那个装着钻石耳环的锦盒时,夫人已将东珠项链悄然收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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