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花旗使馆的会客室内,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毯上划出明暗相间的条纹。孔庸之展示了礼盒中的钻石耳环,在说明来意、表达对公使夫人寿辰的祝贺之后,他巧妙地切入正题,言语间透露出对某些风声的关切与求证。
公使大人听完,没有立刻回答。他背着手,在铺着厚重地毯的房间里缓缓踱步,皮鞋落地无声。他的目光几次似无意地掠过那打开的首饰盒,里面躺着的钻石耳环散发着耀眼的光泽。终于,他在窗前停下,转过身,镜片后的眼神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慎。
“孔先生,”他的声音平稳,带着外交官特有的克制,“东瀛的外务大臣石井正在与我国的国务卿进行一系列谈判。目前,已经进入具体条款的敲定阶段。一旦双方达成共识,将会发表联合声明并签署协议。”
他略微停顿,观察着孔庸之的反应,然后继续说道:“届时,我国将正式承认东瀛在华夏的“特殊利益”。相应地,我们在华的合法权益,也将获得东瀛方面的承认。”
他走近两步,语气加重,带着明确的告诫,“这只是基于我们良好合作关系的私下告知。我不希望,有第三个人知道这番谈话。你是位成功的商人,我听闻华夏商人最重“信用”二字。我想,你应该不会是个例外。”
一阵尖锐的屈辱感,像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孔庸之的心底。凭什么?我华夏的土地、权益,要由你们两家在遥远的他国谈判桌上,像分割一块蛋糕般私下商议、彼此认可?
这股怒火几乎要冲口而出,但他脸上肌肉只是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他迅速垂下眼睑,掩盖住所有情绪,再抬起头时,面上已恢复了惯有的、略带谦逊的笑容。
他躬身,施了一礼,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一丝波澜:“请公使大人放心。我完全理解,也绝对遵守游戏规则。”
步出使馆大门,午后的阳光刺眼而灼热。坐进车里,关上车门,将那庄严的建筑隔绝在外,孔庸之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凝重。
屈辱感仍在胸腔里灼烧,代价也已付出,但至少,他得到了那个至关重要的确认,心里有了底。
只要紧紧依托花旗这棵大树,东瀛方面,至少在明面上就难以肆意妄为。他们的外务省既然已有了与花旗交易的打算,就不会轻易反对花旗势力在华的进一步扩张。
这,便是他眼下可以借力、可以周旋的狭窄缝隙。车窗外,街市喧嚣,而他眼中的世界,已是一张布满暗流与算计的棋局。
一个国家抓住历史机遇走向富强实属不易,然而能否成为真正的大国,却需要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
东瀛无疑已是强大的工业国,却缺乏这样的底蕴。千百年来形成的文化基因,使其虽为强国,行事却往往流于鸡鸣狗盗之径。
北洋政府宣战之后,各国对华夏多是赞扬之声。虽其中掺杂各自利益,但表面文章一个比一个做得周全。唯独东瀛例外。
东瀛公使在致北洋政府的外交照会中称:“值此华夏宣战之际,确信本国将使两国之友好关系愈加紧密敦厚”,并“愿尽力协助、斡旋,以使贵国获得国际大国应有之地位与尊敬”。
然而照会送达仅十余日,东瀛便撕下伪装,露出真容。眼看毛熊日渐势微,东瀛再也按捺不住。
先是以三百余名宪兵突然包围奉天辑安县城,拘捕多名警察。在雨帅及北洋政府强力交涉之下,方得释放。随后又在珲春、锦县等地频频寻衅滋事。
其公开敲诈东三省地方政府,在退兵协议中提出六项苛刻要求:包括允许东瀛架设庆源至珲春电话线;承认东瀛派遣人员常驻该县;由珲春县知事向领事馆提交谢罪状;全体警察须赴领事馆谢罪;承诺不得干涉珲春商埠内东瀛一切经营;并租借市场于高丽。
更扬言威胁:若不接受上述条件,帝国军队将立即处置被俘官吏,以“破坏秩序罪”判处监禁。
不久之后,东瀛更在青岛、济南、张店、坊子等多地设立民政总署,挂牌办公,公然行使行政统治权。其职权范围涵盖民事诉讼、矿产开采、税务征收、道路修筑,乃至学校、医院的兴办与管理。俨然于华夏领土之上,另立国中之国。
与军部及驻华机构的激进姿态不同,东瀛内阁中尚有清醒之士。他们清楚,西方列强不过是因欧战缠身暂时无暇东顾。一旦战事结束、列强回神,必定会强势介入东亚事务。到那时,手段恐怕不会温和,已到手的利益也难免要被迫吐出更多。
因此,石井此次与花旗国的谈判,正是要在欧战落幕前敲定利益的划分。在东瀛看来,如今花旗国一家独大,不但是诸国的债主,更通过借款收购了大量西方资产。只要花旗点头,其他列强便只能接受既成事实。
在理清全局脉络后,孔庸之心中已有对策。常年周旋于洋商与公使之间,他深谙西方之道:他们固然重视契约,却更看重自身利益。一旦时机成熟,便不惜强推新约,或借势修约。至于钻条文空子、利用契约漏洞、乃至片面解读条款,更是惯用手法。
换言之,花旗国即便眼下接受与东瀛的条约,待列强喘息已定,也必然向东瀛发难。既然如此,眼光便须放远——他应当尽快投向花旗一方。况且就眼下局势看,东瀛也绝无与花旗翻脸的底气。
谋定而后动。孔庸之随即召集汇通商行全体股东,陈明自己的判断与打算。他的方案直接而果断:允许花旗银行入股,以一百万美金出售商行三成股份,将商行牢牢系上这艘大船。
他在会上劝导众人:“诸位经商,总免不了与官府往来。自北宋以来,官商结合便是最如鱼得水的发展之道。数百年来,“红顶商人”之名,那个商人不趋之若鹜?可时至今日,你我皆已看清:所谓红顶,不过是官府田中待割的稻子,风雨一来,最先倾倒。而依托洋商,才是稳妥之途。无论北洋、地方,乃至东瀛,对西方皆不敢轻举妄动。商行要做大并非难事,但要不沦为刀下鱼肉,唯有寻得一座靠山。我觉得花旗,正可当此任。”
经他一番剖析,众股东皆深以为然,一致同意向花旗银行出售股份。这步棋,正是孔庸之谋局中的关键一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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