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秋季的清晨,已有一丝寒意在秋风中裹挟。早报的头条墨迹尤湿,赫然是“湘南战事爆发”几个大字。段帅在确认西原那笔巨款已安稳落袋后,再无顾忌,一纸调令,北洋劲旅便直扑湘省。
零陵镇守使旋即竖起“护法”大旗,宣布独立。战端一开,枪炮便是吞金兽,那二千万日元的借款,大半化作军饷弹药,于战火中焚为青烟。原本指望借款维系的经济,非但未见起色,反而被扯开了更大的口子。
就在这山雨欲来之时,老裕丰茶馆的雅间里,却是另一番凝重景象。屋内茶香四溢,却驱不散三人眉间的沉郁。冯六爷与齐二爷联袂而至,并非为品这口明前龙井。
“甘雨,”冯六爷撂下茶盏,瓷底碰在硬木桌上,发出清脆一响,打破了寂静。他直视宋少轩,“明人不说暗话。你之前的诸多布置,我们看在眼里,也暗中襄助。可这一回……”
他皱着眉字字斟酌,“你与那东瀛商人犬养走得如此之近,如今又有这番建议,究竟是何道理?六爷我,有些看不明白了。”
齐二爷性子更急,接着话头,眉头拧成了疙瘩:“东瀛人狼子野心,我不是第一回同你剖白了!那犬养我见过,见面比包衣奴才都谦卑,说话客气得能滴出蜜来。可甘雨,你需看清,他们那谦恭是画在脸上的皮,骨子里却冷硬如铁!表面功夫做足,一旦涉及真金白银的利益,那是分毫必争,寸土不让!与他们合作,岂不是与虎谋皮,火中取栗?”
面对两位长辈兼盟友的诘问与担忧,宋少轩并未急于辩解。他提起紫砂壶,缓缓为二老续上热茶,白汽氤氲了他年轻却过早凝重的面庞。
“二爷说得一点没错,犬养其人,乃至其国,确是如此。”宋少轩放下壶,声音平稳,“与虎谋皮,自然没甚意思。可我想让二位走的是小卒过河。”
他目光扫过冯六爷和齐二爷,将手中茶盏举起,澄澈的茶汤微微晃动,映出他眼底的锐光:“六爷,二爷,经“京钞”与“借款抵押”几件事,您二位想必看得更清了吧?段帅那边……实在是手下并无真正经世济民的能人。于治国理财,他们缺乏远见,更无通盘筹划。饮鸩止渴,将来举债度日必成常态,而抵押路权矿权,几成定局。”
他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有着超越年龄的疲惫与清醒:“我们拦不住这借债的大势。既然拦不住,不如未雨绸缪。”
宋少轩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坚决而冷冽:“若不提前落子,布下一局,这些关乎国脉的资产,恐怕真要被东瀛人吃得连渣子都不剩。我接近犬养,虚与委蛇,便是要钻到这个“势”的里面去!商业银行若想在此乱世存续,甚至为国守产,就不能只做清流。有时,需借合作之名,与各方,哪怕是虎狼,建立些明面的联系,方能探得虚实,分摊风险,甚至在关键时刻寻得一丝反向制约的转圜余地。”
他这几句话像重锤落在冯六爷与齐二爷心上。雅间内一时寂静,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前厅喧嚣。
两位商界老手目光一碰,空气中似有无形的电光闪过。冯六爷叩击桌面的指节,节奏忽然缓了下来,一下,又一下,沉实而笃定。
“我明白了。”他缓缓开口,声音里透出一种思路通达后的清明,“你是说,盛大人留下的电报局,如今已有半数股权暗渡陈仓,落入了东瀛之手。此时若强行介入与其竞争,非但徒劳,反而会激起对方全力反扑,打草惊蛇。不如……将计就计,主动倡言合营。”
他抬眼看向宋少轩,目光如老吏断案:“名义上拱手让出一部分,实则是把他们的身份摆到明处,绑到台上。将来他们若想囫囵吞下,反倒要顾忌合营的章程、明面的股东。胃口再大,也得按着台面上的规矩,一小口、一小口地吃。我说的,可对?”
宋少轩迎着他的目光,轻轻颔首,无声地印证了这个危险的判断。
一旁的齐二爷,脸上的急躁已如潮水般褪去,但并未露出轻松,反而沉淀为一种更沉郁的凝重。
他喉头动了动,像咽下某种苦涩的东西:“这般算计……纵使暂时免了被一口吞掉的祸事,可合营之后,电报电信的命脉,不还是有一大半攥在东瀛人手里?商会当初决议涉足此业,看中的正是它如血管经络般不可或缺。若始终被外人把持尖端枢纽,我们便永远只是砧板上的鱼肉,区别仅在于,是被快刀斩了,还是被文火慢炖。”
“二爷,您所言切中要害。”宋少轩身体微微前倾,语气愈发恳切,“电信之利,在于一旦架设成网,便如源泉活水,不患无本。若真让东瀛全盘掌控华夏通信,确是灭顶之灾。但您细想,”
他手指无意识地在茶杯边沿划过,“东瀛的触手再长,财力再厚,欲深入我广阔腹地,铺设千里线路,设立万千局所,所需何止金钱?人力、物料、地方关节、民情应对……桩桩件件皆非易事。他们能提供资金技术,我们未尝不能借助商业银行之力,筹集资本。”
他停顿片刻让齐二爷细细思量,也让话语的分量沉下去:“我们眼下要争的,首先是一个“名分”,一道“护身符”。借着合营之名,行扎根之实。将我们的线杆,深深埋进自家的土地里。待到木已成舟,网络已成,谁想轻易收割,也得掂量掂量斩断的,是多少已经缠缚在一起的根须。”
冯六爷深深点头,接过话头,语气里带着历经世事的苍凉与直白:“老二,甘雨这话,是说到了根子上。你是坐惯了自家安稳轿子的人,有些外面的风刀霜剑,体会不深。北洋是北洋,地方是地方。实业为何举步维艰?就因为厂子、机器、线路,这些是搬不走、藏不掉的死物。”
他苦笑一声,历数道:“你要办厂架线,地方豪强先来“贺喜”,剥一层皮;各级衙门雁过拔毛,又剥一层;好不容易开张,从巡警到税吏,哪个不是磨快了刀等着?你看看直隶、山东、河南,哪一任督军真心护过商?也就是山西那位阎老西,还算是个能扎下心思办点实业的人。”
他长叹一声,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力与讽刺:“可洋人来了呢?条约一签,租界一划,免税减赋,地方官不但不敢刁难,还得净水泼街,夹道相迎。这世道……或许,只有先忍辱借了东瀛这身“虎皮”,披在外面,咱们想办的实事,才真有可能在这夹缝里……活下去,扎下根。”
雅间内再次陷入沉寂。齐二爷端起早已凉透的茶,猛地喝了一大口,冰冷的茶汤激得他微微一颤,那复杂的眼神里,翻涌着最后的不甘,与一丝不得不向现实妥协的颓然。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爱读书屋(m.aidushuwu.com)一家老茶馆,民国三代人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