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紫禁城被一层薄薄的雾气笼罩着,宫灯一盏一盏熄灭,只剩宫墙上偶尔亮着的几盏守夜灯,在雾中泛着昏黄的光。
启祥宫内,却还有一处灯火未眠。
寝殿内,锦帐低垂,帐外的铜鹤香炉里燃着安神香,烟丝袅袅,带着一丝淡淡的药香。金玉妍半倚在软榻上,身上披着一件绣着暗纹云鹤的薄衾,手中捧着一本已经合上的书,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而是怔怔地望着帐顶。
帐顶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金线在灯下泛着柔光,本该让人安心,她的心却一点也静不下来。
白日里在太后寿宴上的那一幕,仍在她脑海中反复浮现——
她跪在太后面前,高举账册,侃侃而谈“节俭”“国库”;
皇上眼中闪过的赞许;
太后略带复杂的目光;
以及,如懿那张微微发白却依旧强自镇定的脸。
她赢了。
至少,在这一局,她赢了如懿半子。
可越是如此,她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就绷得越紧。
“娘娘,夜深了,该歇息了。”素云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压低声音道,“安神汤已经温好了。”
金玉妍“嗯”了一声,却没有立刻去接,只是抬手揉了揉眉心:“放着吧。”
素云将汤碗放在床头的小几上,见她神色疲惫,忍不住道:“娘娘今日辛苦了。”
“辛苦?”金玉妍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笑意却不达眼底,“在这宫里,辛苦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她顿了顿,又道:“真正要紧的,是——值不值得。”
素云不敢多言,只得退到一旁,垂首候着。
金玉妍端起安神汤,轻轻抿了一口,温热的汤水顺着喉间滑下,却暖不了她心底的那丝寒意。
她放下汤碗,躺回枕上,闭上眼。
可越是想睡,脑子就越是清醒。
前世的画面,像被人从记忆深处翻出来一般,一幕一幕,不受控制地在她眼前闪过——
冷宫潮湿的墙壁;
窗外被风刮得猎猎作响的旧旗;
太监尖利的嗓音:“奉皇上口谕,赐嘉贵妃……白绫一条。”
她跪在地上,头发散乱,身上的锦衣早已被扯得不成样子,抬头望着那扇紧闭的殿门,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皇上!臣妾冤枉!臣妾从未想过……”
门内,却没有任何回应。
只有冰冷的白绫,无情地套上她的脖颈。
窒息感猛然袭来,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刻,胸口闷得发慌,指尖死死抓着身下的锦被,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你太懂算计。”
一个熟悉而冰冷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朕怕,永珹会变成第二个你。”
那是弘历的声音。
是她临死前,在冷宫门外,隔着重重宫门,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金玉妍猛地睁开眼,胸口剧烈起伏,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后背的中衣已被汗水浸透,贴在皮肤上,冰凉刺骨。
“娘娘!”素云被她的动静吓了一跳,连忙上前,“娘娘您怎么了?”
金玉妍紧紧抓住锦被,呼吸急促,好一会儿,才勉强压下那股从梦魇里带来的恐惧。
她缓缓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没事。”她哑声开口,声音还有些发颤,“只是做了个梦。”
素云见她脸色苍白,眼中满是惊惧,哪里敢相信“没事”二字?却又不敢多问,只得道:“要不要奴才再去请太医?”
“不用。”金玉妍摆了摆手,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我休息一会儿就好。”
素云见她坚持,只好点头:“那奴才就在外头守着,娘娘有事,随时吩咐。”
寝殿内,再次恢复了安静。
金玉妍却再也睡不着了。
她侧过身,背对着外头的灯火,指尖轻轻攥着锦被,脑海中一遍遍回响着梦中那句话——
“你太懂算计,朕怕永珹会变成第二个你。”
这句话,像一把锋利的刀,在她心上反复切割。
她知道,这并不是梦。
这是她前世真实经历过的事。
前世的弘历,到最后,对她的评价只有八个字——
“心机深沉,干预朝政。”
所以,他宁可赐死她,也不愿再给她任何机会。
这一世,她已经竭力收敛自己,不轻易显露锋芒,凡事以“贤良”“节俭”“顾全大局”示人。可她也清楚,皇上对她的忌惮,从未真正消失。
太后寿宴上的那一番话,让她在皇上心中又多了一笔“深明大义”的账。可与此同时,也让皇上再次意识到——
她,是个极会算计的女人。
“皇上不怕我聪明。”金玉妍在心中冷冷道,“他怕的是——我把这份聪明,用在‘为儿子铺路’上。”
她最害怕的,就是有朝一日,皇上会把这份“聪明”,也安在永珹身上。
永珹如今势头正盛,朝堂上支持他的大臣越来越多,连太后寿宴后,户部的折子中都多次提到“四阿哥举荐有功”“三阿哥入户部得力”。这些话,听在旁人耳中是赞誉,听在皇上耳中,却未必全是好事。
“珹儿不能被看成第二个我。”金玉妍心中暗暗道。
“他可以聪明,可以稳重,可以有担当,但绝不能被皇上看成——心机深沉、工于心计。”
否则,以弘历的性子,宁可舍弃一个“有威胁”的儿子,也不会留下一个可能“翻覆江山”的隐患。
想到这里,她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念头——
也许,该让永珹“犯点错”了。
不是大错,而是无伤大雅的小错。
小到不会影响他的前程,却足以让皇上觉得——
“这孩子,还单纯。”
“还没有被他额娘教坏。”
她缓缓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
“若想让皇上放心,”金玉妍在心中道,“就得先让他看到珹儿的‘不完美’。”
……
翌日一早,启祥宫的天色刚蒙蒙亮,永珹便被人从被窝里叫了起来。
“四阿哥,该起了。”贴身太监小禄子轻声道,“娘娘在正厅等着呢。”
永珹打了个哈欠,从床上坐起,睡眼惺忪:“额娘这么早叫我,有什么事?”
小禄子摇头:“奴才不知,只听素云姑娘说,娘娘今日要带四阿哥去养心殿。”
永珹一愣,睡意顿时消了大半:“养心殿?”
他匆匆洗漱更衣,穿上一身天青色常服,腰间系着同色腰带,整个人看起来清俊利落。
来到正厅时,金玉妍已经坐在那里,身上穿着一件浅紫色宫装,头上只簪了一支白玉簪,整个人显得比往常低调了许多。
“额娘。”永珹上前行礼。
“起来吧。”金玉妍抬眸看了他一眼,目光平静,“过来,额娘有话跟你说。”
永珹心中有些不安,却还是依言上前,在她对面坐下。
“额娘今日要带我去养心殿?”他试探着问,“是为了……太后寿宴的事?”
“寿宴的事,已经过去了。”金玉妍淡淡道,“今日去养心殿,是为了你。”
永珹心中一紧:“为了我?”
金玉妍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珹儿,你觉得,皇上现在,对你是怎样的看法?”
永珹一愣,随即垂眸:“皇阿玛……对儿臣,还算看重。”
“只是‘还算’?”金玉妍反问。
永珹沉默片刻,低声道:“儿臣不敢妄自揣测。”
“你不敢,额娘敢。”金玉妍缓缓道,“皇上现在,对你既看重,又忌惮。”
永珹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震惊:“忌惮?儿臣何德何能,让皇阿玛忌惮?”
“正因为你‘有德有能’。”金玉妍看着他,目光深沉,“你稳重、懂事、肯为兄弟请命,朝堂上又有那么多大臣称赞你。你以为,皇上听在耳里,会完全放心吗?”
永珹张了张嘴,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只是不愿深想。他宁愿相信,皇阿玛对他的,是纯粹的父子之情,是对一个“有出息儿子”的欣慰。
可额娘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他头上。
“额娘,”永珹艰难道,“皇阿玛……会怀疑儿臣?”
“他不会怀疑你有异心。”金玉妍摇头,“至少,现在不会。”
她顿了顿,语气却更冷了几分:“他怀疑的,是额娘。”
永珹一怔。
“皇上怕的是,”金玉妍缓缓道,“额娘会像前世那样,借你的手,干预朝政。他怕的是,你会变成第二个我。”
永珹心中一震,脸色瞬间白了几分:“额娘……”
“你不用紧张。”金玉妍抬手,轻轻按住他的手背,“这一世,额娘一直在收敛,一直在告诉皇上——我没有野心,我只想做个贤妃,只想看着你平安长大。”
她的指尖冰凉,永珹却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从脊背升起。
“可太后寿宴上的那一番话,”金玉妍继续道,“让皇上再次看到了额娘的‘算计’。”
永珹沉默了。
他当然知道,额娘在太后面前翻账册、谈节俭,是为了在皇上面前博一个“顾全大局”的名声,也是为了压娴妃一头。他也知道,这一步走得极妙,让额娘在皇上心中的分量又重了几分。
可他从未想过,这也会让皇上对她的忌惮,更深一层。
“额娘,”永珹艰难道,“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该让皇上放心。”金玉妍道。
永珹抬头,眼中带着一丝茫然:“如何放心?”
金玉妍看着他,忽然露出了一抹极浅的笑意:“放心的前提,是——他觉得,你还单纯。”
永珹一愣:“单纯?”
“是。”金玉妍点头,“你可以聪明,可以有担当,但不能让皇上觉得,你和额娘一样,处处算计。”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所以,今日去养心殿,额娘要跟皇上说一件事——一件‘你的错’。”
永珹猛地站了起来:“我的错?儿臣最近并未做错什么事。”
“所以,是额娘让你‘做错’的。”金玉妍淡淡道。
永珹怔在原地,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
金玉妍示意他坐下:“你先坐下,听额娘说完。”
永珹坐回椅子上,心却跳得飞快。
“你昨日,是不是和侍卫在神武门外赌了几把?”金玉妍问。
永珹一愣,随即脸上闪过一丝慌乱:“额娘,您……怎么知道?”
昨日散朝后,他心情不错,路过神武门时,见几个侍卫在那儿掷骰子玩,一时兴起,便上前凑了个热闹。他赌的并不大,输赢也不过几十两银子,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没想到,额娘已经知道了。
“这宫里,有什么是额娘不知道的?”金玉妍淡淡道,“你记住,以后不管做什么事,都要先想到——这宫里,没有真正的秘密。”
永珹脸上闪过一丝羞愧:“额娘,儿臣知错了。”
“知错就好。”金玉妍点点头,“但光知错还不够。”
她看着他,缓缓道:“今日,额娘要拉着你,一起去养心殿,向皇上认错。”
永珹瞪大了眼睛:“向皇阿玛认错?额娘,这不过是小事,何必闹到皇阿玛面前?”
“在你看来是小事。”金玉妍道,“在皇上看来,却未必。”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你以为,皇上会因为你赌了几十两银子,就真的生气吗?不会。”
“那额娘……”永珹更加不解。
“皇上真正在意的,是——你有没有隐瞒。”金玉妍道,“你若什么错都没有,事事完美,处处周到,皇上反而会觉得你‘太像额娘’。”
她看着他,目光锐利:“可你若敢在皇上面前承认自己的小错,敢低着头说一句‘儿臣贪玩’,皇上就会觉得——你还是个孩子,还有孩子气,还单纯。”
永珹怔了很久,才缓缓开口:“额娘是想……故意暴露儿臣的小错,让皇阿玛放下戒心?”
“是。”金玉妍毫不避讳,“你要记住,在这宫里,有时候,‘完美’是最危险的。”
她轻轻叹了口气:“额娘这一辈子,已经被人贴上了‘太懂算计’的标签。额娘不想,你也被贴上同样的标签。”
永珹沉默了。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刚进书房时,老师曾教过一句话——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他那时只当是一句普通的古语,如今才明白,这其中的深意。
“额娘,”永珹抬头,眼中带着一丝犹豫,“若皇阿玛因此觉得儿臣不成器呢?”
“不会。”金玉妍摇头,“你放心,额娘会替你拿捏分寸。”
她缓缓道:“额娘会对皇上说——你一时贪玩,与侍卫赌钱,输了不少银子。额娘已经罚你抄《论语》一百遍,还请皇上责罚。”
永珹瞪大了眼睛:“一百遍?额娘,这也太多了……”
“多吗?”金玉妍看了他一眼,“对你来说,不多。”
她顿了顿,语气柔和了些:“你若连这点苦都吃不了,将来如何担得起更大的事?”
永珹张了张嘴,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儿臣明白了。”
“记住。”金玉妍叮嘱,“待会儿在皇上面前,你只需低着头,说一句‘儿臣知错’,其余的,交给额娘。”
永珹深吸一口气:“儿臣谨记。”
……
养心殿内,弘历正批阅奏折。
江南赈灾的折子一堆,户部催银子的折子一堆,还有各地官员上奏请辞、请赏的折子,看得他头昏脑涨。
“皇上,”李玉轻声道,“启祥宫嘉贵妃娘娘、四阿哥在外求见。”
弘历“嗯”了一声,放下朱笔:“宣。”
不多时,金玉妍与永珹一前一后地进了殿。
“臣妾给皇上请安。”
“儿臣给皇阿玛请安。”
两人同时行礼。
“起来吧。”弘历抬眸,看了他们一眼,“今日怎么有空,母子一同前来?”
金玉妍起身,垂眸道:“皇上,臣妾今日来,是向皇上请罪的。”
弘历一愣:“哦?你何罪之有?”
金玉妍回头看了永珹一眼,示意他上前。
永珹上前一步,“扑通”一声跪下,低着头,声音有些发紧:“儿臣……有罪。”
弘历挑眉:“永珹?你又犯了什么错?”
永珹咬了咬牙,硬着头皮道:“回皇阿玛,儿臣昨日一时贪玩,和侍卫在神武门外赌钱,输了不少银子。”
他说到这里,声音更低了:“儿臣知错。”
养心殿内,一时静了下来。
李玉低着头,心里暗暗叫苦——四阿哥这是怎么了?这种事,在宫里虽然不算什么大罪,可也没必要特意跑到皇上面前来“自首”吧?
弘历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了一丝哭笑不得的神情:“就这事?”
永珹以为皇上要发怒,吓得连忙叩头:“是儿臣不懂事,请皇阿玛责罚。”
金玉妍也跟着屈膝跪下,声音诚恳:“皇上,都是臣妾管教无方,才让珹儿做出这等事来。臣妾已经罚他抄《论语》一百遍了,还请皇上责罚臣妾。”
弘历被她们母子这一唱一和弄得有些无奈,他看着跪在地上的永珹,只见少年低着头,额前的发丝垂落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只能看到他紧抿的唇和微微泛红的耳尖。
那副样子,倒真有几分“认错”的模样。
弘历心中忽然生出一种说不清的感觉。
他本以为,永珹会一直是那个沉稳、懂事、从不犯错的“完美儿子”。可今日,他却在自己面前,为了几十两银子的赌钱,低着头认错。
这让他忽然觉得,永珹,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
“起来吧。”弘历的语气,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多大点事。”
永珹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皇上会是这种反应:“皇阿玛……”
“小孩子贪玩,赌点钱而已。”弘历摆摆手,“又不是去嫖赌抽大烟,值得你们母子俩跑到养心殿来请罪?”
金玉妍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脸上却仍挂着一副“惶恐”的神情:“皇上,臣妾知道这是小事,可规矩就是规矩。珹儿身为皇子,若不从小严加管教,将来难免会做出更大的错事。”
弘历看着她,眼神微微一动。
他忽然想起,太后寿宴上,她高举账册、侃侃而谈“节俭”的样子。那时的她,冷静、理智、锋芒毕露。
而此刻的她,却为了儿子赌钱输了几十两银子,跑到他面前“请罪”。
两种截然不同的形象,在他脑海中重叠在一起。
“你啊。”弘历叹了口气,“有时候太较真了。”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朕倒是喜欢你这份较真。”
金玉妍连忙叩头:“臣妾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
弘历看向永珹,语气带着几分责备,却更多的是无奈的宠溺:“你也是,身为皇子,和侍卫赌什么钱?有闲钱,不会拿去做点正事?”
永珹忙道:“儿臣知错,儿臣以后再也不敢了。”
弘历“哼”了一声:“罚你抄《论语》一百遍,你额娘说得也不算重。既然已经罚了,朕就不再加罚你了。”
永珹心中一松,连忙叩头:“儿臣谢皇阿玛。”
弘历看着他,忽然笑了笑:“你也别太紧张。朕年轻的时候,也不是没干过这种事。”
永珹一愣,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弘历想起自己少年时的荒唐事,也有些出神。那时的他,还不是皇上,只是个被皇阿玛寄予厚望的皇子。他也曾偷偷跑出宫去,和侍卫赌钱,喝花酒,只是后来被皇阿玛发现,狠狠训斥了一顿。
想到这里,他看永珹的眼神,又柔和了几分。
“记住,”弘历道,“错可以犯,但要知道改。以后再想玩,就去找你弟弟们下棋、射箭,别跟那些侍卫赌钱。”
永珹连忙道:“儿臣记住了。”
弘历摆了摆手:“行了,都起来吧。”
金玉妍和永珹这才起身,退回一旁。
弘历看着永珹,忽然在心中暗暗道:
“看来,永珹还单纯。”
“至少,还会为了这点小事,跑到朕面前认错。”
“还没有被他额娘教坏。”
想到这里,他对永珹的那点戒心,不知不觉又淡了几分。
“皇上,”金玉妍见气氛缓和,便顺势道,“臣妾知道,珹儿还有很多不懂事的地方。以后,还请皇上多多教导。”
弘历点头:“朕自然会教。”
他顿了顿,又道:“你也别总把他管得太紧。男孩子,总得有点男孩子的样子。”
金玉妍忙道:“臣妾谨遵皇上教诲。”
养心殿内的气氛,比她们刚进来时,轻松了许多。
……
从养心殿出来时,阳光正好。
宫道两旁的梧桐叶已泛黄,风一吹,叶子纷纷落下,在空中打着旋儿,慢慢飘到地上。
永珹跟在金玉妍身后,步子有些发虚。
“额娘……”他忍不住开口,“刚才,儿臣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金玉妍侧头看了他一眼,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现在呢?”
“现在?”永珹摸了摸自己的胸口,“现在好多了。”
他想起皇上刚才那句“多大点事”,心里忽然觉得有些好笑——自己紧张了半天,结果在皇阿玛眼里,不过是“小孩子贪玩”。
“你以为,皇上真会因为这点小事生气?”金玉妍道。
永珹摇头:“儿臣现在明白了。”
“记住今日的感觉。”金玉妍道,“以后,你若真犯了什么错,也别想着瞒。瞒得过一时,瞒不过一世。”
她顿了顿,语气微冷:“尤其是在皇上面前。”
永珹心中一震:“儿臣记住了。”
金玉妍看着他,忽然放缓了语气:“刚才,你在皇上面前的样子,很好。”
永珹一愣:“好?”
“是。”金玉妍点头,“你低着头,说话结巴,耳尖发红,一副害怕的样子。”
她嘴角微微上扬:“这才像个孩子。”
永珹有些尴尬:“额娘,儿臣那不是装的,是真的害怕。”
“真也好,假也好。”金玉妍道,“结果是好的。”
她侧过脸,目光落在前方高高的宫墙上,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皇上心里,已经在想——‘永珹还单纯’。”
永珹心中一凛。
他忽然明白,额娘今日这一出,看似是“请罪”,实则是一场精心设计的戏。
戏的主角是他,看戏的人,是皇上。
而额娘,是那个躲在幕后,悄悄拉着线的人。
“额娘。”永珹忽然开口,“儿臣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金玉妍道。
“儿臣觉得,”永珹沉吟片刻,“这样的戏,偶尔演一次就够了。”
金玉妍侧头看了他一眼:“哦?”
“若儿臣总是在皇阿玛面前,故意暴露自己的小错,”永珹缓缓道,“时间久了,皇阿玛或许会觉得儿臣不成器。”
金玉妍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你能想到这一层,很好。”
她点头:“你说得对。这样的戏,只能偶尔演一次。”
她顿了顿,语气郑重:“今日这一次,是为了让皇上放心。以后,你还是要做那个稳重、懂事、有担当的四阿哥。”
“只是——”她目光一转,“在关键的时候,你要记得,露出一点‘孩子’的样子。”
永珹低声道:“儿臣明白了。”
……
养心殿内,弘历在金玉妍母子离开后,并未立刻继续批阅奏折,而是靠在龙椅上,闭上眼,手指轻轻敲着扶手。
“皇上?”李玉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嗯?”弘历睁开眼,“你觉得,四阿哥今日如何?”
李玉一愣,没想到皇上会问他这个,连忙垂首道:“四阿哥……看着,倒像是真的知道错了。”
弘历笑了笑:“你也看出来了?”
李玉不敢接话,只能干笑两声。
弘历靠回椅背,目光有些出神:“朕一直以为,这孩子被他额娘教得太好,懂事得有些过头。”
他想起永珹在朝堂上替永璋说话时的沉稳,想起他在景阳宫门前向永琪赔罪时的得体,又想起今日跪在地上,因为赌钱输了几十两银子而吓得耳尖发红的模样。
两种形象,交织在一起,竟让他生出一种莫名的安心。
“看来,他还没被教坏。”弘历在心中道。
至少,还会为了这点小事紧张、害怕、认错。
“李玉。”弘历忽然道。
“奴才在。”
“你说,”弘历缓缓道,“一个人若处处算计,事事完美,从不犯错,这样的人,你敢用吗?”
李玉心中一震,忙道:“奴才不敢妄言。”
弘历笑了笑:“朕也不敢。”
他顿了顿,又道:“可若是一个人,有本事,有担当,却也会犯错,会贪玩,会害怕,这样的人,是不是更让人放心一些?”
李玉小心翼翼地道:“奴才愚钝,只知道,这样的人,更像个‘真人’。”
“真人。”弘历重复了一遍,若有所思。
他忽然想起金玉妍。
那个女人,聪明、冷静、步步为营,几乎从不犯错。她会在太后寿宴上翻账册,也会在他面前主动削减宫人,更会在他最烦国库的时候,说出他想说却不好说的话。
她太完美了。
完美得,让他不得不防。
“幸好,”弘历在心中道,“永珹,还不像她。”
至少,今日看来,不像。
想到这里,他对永珹的那点戒心,又悄悄收了回去一些。
“李玉。”弘历道,“去把四阿哥刚才的话,记在起居注里。”
李玉一愣:“赌钱的事,也要记?”
“要记。”弘历道,“不过,不用写得太细。只写——‘四阿哥贪玩,与侍卫赌钱,自知有错,入养心殿请罪,上赦之。’”
李玉心中暗暗佩服皇上的心思——这样一笔,既不损害四阿哥的名声,又能让后人看到,皇上对儿子的宽容与教诲。
“奴才遵旨。”李玉连忙应声退下。
养心殿内,再次恢复了安静。
弘历拿起桌上的朱笔,却没有立刻落笔,而是望着窗外那一片被风吹得摇曳的梧桐叶,若有所思。
“金玉妍。”他在心中道,“你既会教儿子认错,也会教儿子算计。”
“你到底,是在帮朕,还是在防朕?”
他不知道答案。
也不愿太早知道。
……
启祥宫内,金玉妍回到宫中后,便屏退了左右,独自坐在暖阁里。
桌上,放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
她没有喝,只是用指尖轻轻摩挲着杯壁,目光落在窗外那一角天空上。
“娘娘。”素云小心翼翼地进来,“刚才养心殿那边传来消息,说皇上已经把四阿哥请罪的事,记进了起居注。”
金玉妍唇角微微一勾:“哦?怎么记的?”
“回娘娘,”素云道,“只写了‘四阿哥贪玩,与侍卫赌钱,自知有错,入养心殿请罪,上赦之。’”
金玉妍笑了笑:“皇上倒是会替人留面子。”
素云犹豫了一下,又道:“娘娘,奴才斗胆说一句——今日这一步,娘娘走得……险。”
“险?”金玉妍挑眉。
“是。”素云道,“若皇上不买账,觉得四阿哥不成器,那……”
“那他就不是弘历了。”金玉妍淡淡道。
她太了解这个男人了。
他可以多疑,可以猜忌,可以翻脸无情,但在涉及“儿子”的时候,他总会保留一丝柔软。尤其是对像永珹这样既有本事、又肯认错的儿子。
“皇上要的,是一个‘有瑕疵的继承人’。”金玉妍道,“太完美的,他不敢用。”
素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娘娘,”她又道,“那以后,我们还要不要……”
“以后?”金玉妍摇头,“以后,就不用了。”
她顿了顿,语气微冷:“今日这一次,是为了让皇上放心。再演下去,就成了做作。”
素云松了口气:“娘娘英明。”
金玉妍却没有接她的话,只是缓缓闭上眼。
她脑海中,再次浮现出昨夜梦中的画面——
自己跪在冷宫中,白绫绕颈,耳边是弘历冰冷的声音:“你太懂算计,朕怕永珹会变成第二个你。”
她缓缓睁开眼,眼底闪过一丝狠意。
“皇上。”她在心中冷冷道,“你可以怀疑我,却不能放弃他。”
“我会让你看到,永珹是个有担当、有分寸的孩子。”
“他不会变成第二个我。”
“因为——所有的算计,都由我来做。”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将那杯凉透的茶端起,一饮而尽。
茶水冰凉,顺着喉间滑下,冻得她心口微微一疼。
可她知道,这点疼,与前世那根勒在脖颈上的白绫相比,算不了什么。
“这一局,”金玉妍在心中道,“我又赢了半子。”
“只是,”她望向窗外那一片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宫旗,“这盘棋,还远远没有结束。”
……
翊坤宫内,如懿听着容佩的禀报,指尖轻轻敲着桌面。
“四阿哥昨日和侍卫赌钱,今日一早就跟着嘉贵妃去养心殿请罪?”她缓缓重复了一遍。
“是。”容佩点头,“听说,皇上一开始还愣了一下,后来反倒笑了,说‘多大点事’,还说四阿哥‘贪玩’,最后也没责罚,只让他回去好好反省。”
如懿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笑:“好一个‘贪玩’。”
容佩有些不解:“娘娘,这有什么好笑的?”
“你不觉得,”如懿道,“这一出,演得恰到好处吗?”
容佩一愣:“娘娘的意思是……这是嘉贵妃故意安排的?”
“不是故意,也是有意。”如懿道,“以嘉贵妃的性子,四阿哥若真在外面赌钱,她第一反应,绝不会是‘拉着儿子去养心殿请罪’。”
她顿了顿,目光深沉:“她最擅长的,是把一切,都变成对自己有利的筹码。”
容佩咬牙:“那皇上……就一点也没看出来?”
“看出来又如何?”如懿反问,“皇上现在,最需要的,是一个‘让他放心的儿子’。”
她缓缓道:“嘉贵妃这一手,正好挠在皇上心上——既显示了她‘管教严格’,又让皇上觉得,四阿哥‘还单纯’。”
容佩听得心头一冷:“那我们……”
“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如懿道,“这一局,是她赢了。”
她垂下眼,遮住眸中的一丝寒意:“不过,也没什么好沮丧的。”
容佩不解地看着她。
“她越是这样小心翼翼地替永珹铺路,”如懿道,“就越说明,她心里,比谁都清楚——皇上对他们母子,并没有真正放心。”
她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冷静的光:“只要皇上心里还有一丝不放心,我们,就还有机会。”
容佩张了张嘴,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娘娘说得是。”
如懿轻轻叹了口气:“永琪那边,你再去一趟。”
容佩一愣:“娘娘又要让奴才去景阳宫?”
“嗯。”如懿道,“你去告诉永琪——”
她顿了顿,缓缓道:“让他记住,真正的聪明,不是处处算计,而是在该收敛的时候收敛,在该出手的时候出手。”
“告诉他,”如懿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别学嘉贵妃。”
“也别学我。”
容佩心中一震:“奴才记住了。”
……
夜色再次降临。
紫禁城的宫墙,在夜色中显得格外高大而冰冷。
启祥宫内,永珹坐在书桌前,桌上摊着一本《论语》,旁边放着一摞已经写满了字的宣纸。
小禄子站在一旁,看着他一笔一画地抄写,忍不住小声道:“四阿哥,这都已经抄了几十遍了,要不……歇一会儿?”
“不用。”永珹头也不抬,“额娘说了,一百遍,少一遍都不行。”
他手中的毛笔在纸上划过,留下端正有力的字迹。
“四阿哥,”小禄子犹豫了一下,“奴才愚钝,总觉得……娘娘今日这一罚,有点奇怪。”
永珹停了停笔,侧头看了他一眼:“哪里奇怪?”
“明明皇上都说没事了,”小禄子道,“娘娘还非要罚您抄一百遍《论语》。”
永珹笑了笑:“你不懂。”
他重新低下头,继续抄写,口中轻声念道:
“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念到这里,他忽然停了一下。
“为人谋而不忠乎?”
他在心中默默重复了一遍。
“额娘为我谋划了这么多,”永珹想,“我能做的,就是不辜负她。”
他握紧毛笔,继续在纸上写下去。
窗外,风轻轻吹动窗棂,发出细微的声响。
永珹并不知道,在这深宫的另一头,有一个人,正静静地看着他的方向。
那个人,是他的额娘。
也是这盘棋局中,最危险,也最清醒的人。
金玉妍站在廊下,远远看着儿子书房里的灯火,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
“珹儿。”她在心中道,“额娘能为你做的,都已经做了。”
“剩下的路,要你自己走。”
“你要记住——”
“在皇上眼里,你可以聪明,可以有担当,但绝不能像额娘一样,‘太懂算计’。”
风吹过,灯火摇曳。
照亮了少年低头抄写的身影,也照亮了女人眼底那抹深藏的寒意与决绝。
这一夜,紫禁城依旧安静。
可在这安静之下,每一个人,都在悄悄为自己的下一步,落子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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