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第一军司令部。
新任司令官田边盛武中将的办公室，窗明几净，却透着一股尚未被主人气息完全浸染的清冷。
与前任松岩义雄偏好摆放战刀、地图不同，田边的办公桌上，除了必要的文件文具，只放了一盆小小的、修剪得一丝不苟的盆栽，显出一种刻意的克制与内敛。
田边盛武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军服笔挺，领章上的将星闪着冷光。
他没有急于翻阅堆积如山的战报和损失清单，而是将目光投向肃立在面前的两个人——副参谋长松岩义雄（原司令官）和第24师团师团长佐佐木到一中将。
这两个人，一个脸色依旧带着病后的苍白与挥之不去的颓唐，眼神复杂，恭敬中深藏着不甘与惶恐；另一个则腰背虽挺，但眉宇间尽是挫败后的晦暗，如同被抽去了脊梁。
他们都是刚刚经历惨败、戴着“待罪”枷锁的将领，是上一轮失败的直接责任人和见证者。
田边盛武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他们，没有胜利者的倨傲，也没有初来乍到的生疏。
他深知自己接手的是一个怎样的烂摊子：士气低迷，兵力受损，重装备损失惨重，更可怕的是，部队上下对那个名叫李云龙的八路军指挥官及其部队，已然产生了某种难以言说的畏怯心理。
松岩义雄的前车之鉴，筱冢义男的黯然离场，都明白无误地告诉他，在这片看似被皇军占领的土地上，隐藏着能够轻易折断帝国将军前程的可怕力量。
因此，他没有像松岩当初上任时那样，急于发表一番慷慨激昂的“扫荡肃正”演说，也没有流露出任何轻视对手的狂态。他的姿态，更像一个谨慎的医生，在试图诊断一具伤情复杂且病因蹊跷的躯体。
“松岩君，佐佐木君，请坐。” 田边盛武的声音平稳，抬手示意。他刻意略去了松岩的“副参谋长”头衔，只以“君”相称，既保持了距离，又稍显缓和。
“谢司令官阁下。” 松岩和佐佐木略一躬身，在对面椅子上小心地坐了半边屁股，身体前倾，保持着绝对的恭谨。
他们清楚，自己此刻的命运，很大程度上捏在这位新司令官的手里。田边一句话，可能让他们连这戴罪立功的“临时”位置都保不住。
田边盛武双手交握放在桌上，身体微微前倾，显出倾听的姿态：“我初来山西，对第一军当前的具体情况，尤其是对八路军——特别是那个李云龙部的最新动态、作战特点，了解还流于表面。
华北方面八路军活动猖獗，而我又肩负着冈村宁次司令官的重托，实在是如履薄冰。今后许多具体事务，还需要二位——尤其是熟悉情况的松岩君，多多辅佐。”
这番话姿态放得极低，甚至带着几分“请教”的意味，但松岩和佐佐木却丝毫不敢托大。他们连忙欠身：“司令官阁下言重了！
我等戴罪之身，蒙阁下不弃，留任效力，已是天大的恩典。有任何需求，请尽管吩咐！我等必定竭尽全力，完成阁下交办的一切任务！”
佐佐木更是补充道：“第24师团上下，也必当重整旗鼓，唯司令官阁下马首是瞻！”
田边盛武对他们的态度似乎还算满意，轻轻点了点头。他没有立刻布置具体任务，而是抛出了一个看似宏观，却直指核心的问题：
“松岩君，你在此地与八路军周旋日久，经历了多次扫荡作战。
依你之见，为何皇军屡次发动大规模扫荡，虽然也给八路军造成相当损失，却始终难以达成彻底歼灭其主力、摧毁其根基的战略目的？
甚至……像此次这般，遭致如此惨重的、不对称的损失？根源究竟在何处？若要破局，又当从何着手？”
这个问题，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直刺松岩义雄最不愿面对的伤口，也触及了华北日军多年来的痼疾。
松岩的身体微微绷紧，脸上掠过一丝痛苦和尴尬，但很快被一种急于表现、戴罪立功的迫切所取代。
他知道，这是田边在考验他，也是他证明自己还有价值的唯一机会。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思考，整理着用惨重代价换来的教训：
“司令官阁下明鉴。卑职……卑职经过此次惨败，痛定思痛，结合以往经验，认为原因主要有三。”
他伸出三根手指，逐条分析，语气渐渐变得流畅，带着一种沉痛后的“清醒”：
“其一，地形与情报之劣势。八路军盘踞的太行、太岳等山区，地势险峻，沟壑纵横，植被茂密，极不利于我大兵团展开和机械化部队运动。
他们对此了如指掌，可轻易化整为零，隐蔽转移。而我军虽掌握空中优势，但对此复杂地形的侦察效果有限，地面侦察分队又极易遭伏击，往往如同盲人摸象，难以掌握其主力确切动向和集结地。
此次落凤坡之失，便是被其利用地形和情报遮蔽，达成了完美的战略欺骗与隐蔽机动。”
田边盛武专注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轻叩桌面，示意他继续。
“其二，民众基础之差异。” 松岩说到此处，语气中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奈和恼恨，“八路军在其所谓的‘根据地’内，推行减租减息，宣传抗日，组织民众，深得底层农民拥护。
这些支那农民，看似愚昧，实则成了八路军的耳目、屏障和后勤源泉。
他们为八路军通风报信，藏匿伤员，提供粮食，甚至直接参与游击。皇军扫荡部队进入这些区域，如同进入敌意的海洋，举步维艰，处处受制。
我们摧毁村庄，他们便退入更深的山林；我们撤走，他们便很快返回重建。所谓‘根基’，并非固定城池，而是这些难以清除的‘人’。”
佐佐木在一旁默默点头，他麾下部队在太岳山区的遭遇，无疑印证了这一点。军队可以打败，但那种无处不在的敌意和沉默的抵抗，更让人心寒。
“其三，” 松岩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八路军指挥员的狡诈与部队的韧性，远超我们以往估计。
尤其是这个李云龙，用兵不循常理，胆大妄为又心细如发，极其擅长捕捉战机，敢于集中兵力进行冒险的、不对称的打击。
其部队装备虽仍远逊皇军，但战斗意志顽强，战术灵活，尤其擅长近战、夜战和伏击。
他们似乎……似乎总能在我军兵力衔接、防备松懈或过于冒进的薄弱处，给予致命一击。刘家营子、落凤坡，皆是如此。”
说完这些，松岩抬头看向田边，总结道：“因此，卑职认为，以往那种以大规模部队分进合击、寻求主力决战的扫荡模式，在山地面对如此敌人，代价高昂而效果有限。
八路军如同附骨之疽，其生命力根植于复杂的山地和顽固的民众之中。若不改变策略，哪怕再发动十次扫荡，恐怕也难以将其根除，甚至可能再次……重蹈覆辙。”
田边盛武静静地听完，脸上没有明显的表情变化，但那双细长的眼睛里，闪烁着深思的光芒。
松岩的分析，虽然带有推卸自身责任的意味，但确实点出了要害——地形、民众、对手的独特性。这与他来之前阅读战报、听取简报形成的判断基本吻合。
“松岩君的分析，颇为中肯。” 田边缓缓开口，“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我们以往，或许对‘彼’的了解，还是太少了，也太傲慢了。”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那么，依你之见，当如何破解？难道就任由其坐大？”
松岩精神一振，知道最关键的部分来了，他必须拿出有建设性的意见：“司令官阁下，卑职愚见，欲破此局，需双管齐下，且需有长期经营之耐心。”
“哦？具体说说。”
“第一，军事上，需改变战法。大规模扫荡不可废，但需更有针对性，情报需先行。
应组建高度专业化、小型化、具备极强山地生存与侦察作战能力的精锐分队，像尖刀一样，提前渗透进入八路军核心区域，
长期潜伏，绘制详图，摸清其指挥机关、兵工厂、医院、仓库等要害位置，以及其主力部队的日常活动规律。在大军行动时，这些分队可充当向导、袭扰敌后、甚至实施‘斩首’。
同时，强化各据点、交通线的防御与封锁，采用‘囚笼’政策，步步为营，压缩其活动空间，断绝其物资来源，尤其要严厉清剿为其提供支持的‘不良民众’，实施连坐，摧毁其民众基础。”
他观察着田边的神色，见其微微颔首，受到鼓励，继续道：
“第二，需重视特种作战与心理战。卑职记得，筱冢君在位时，曾尝试组建过一支特别的‘山本特战队’，虽然后来不幸……
但其理念，即用小股精锐模仿八路军，进行化装侦察、远程奔袭、破坏重要节点，不失为一种有效手段。我们应当吸取经验教训，组建更专业、更隐蔽的此类部队。”
听到“筱冢”和“山本特战队”，田边盛武的眼睛明显亮了一下。他坐直身体，语气中带上了更多的兴趣和决断：
“松岩君所言，与我不谋而合！特种作战，以精制杂，以奇胜正，正是对付这种高度灵活、藏匿于民间的敌人的利器！筱冢君当年的尝试，方向是对的，只是可能操之过急，或运气不佳。”
他双手撑在桌面上，显出一种筹划已定的姿态：“事实上，我已将此作为上任后的首要举措之一。我打算在第一军范围内，重新组建一支这样的特种作战部队。规模不必大，但人员必须是最精锐的！
要从各师团、各联队抽调最勇敢、最机智、体能最好、并且有一定文化基础、最好能掌握一些中国方言的士兵和基层军官！”
松岩和佐佐木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没想到这位新司令官动作如此之快，思路如此明确。
“这支部队，” 田边盛武继续道，语气不容置疑，“将不接受常规的阵地战、消耗战任务。他们的核心使命是：渗透、侦察、破袭、斩首、引导轰炸。
要像水银泻地一样，渗入八路军根据地，获取最关键的情报，并在关键时刻，给予其心脏部位致命一击！
无论是李云龙的指挥部，还是他们的兵工厂、都将是他们的目标！”
他看向松岩和佐佐木：“至于这支部队的指挥官人选，我已有了安排。已向华中方面军申请，调遣一位刚从德国深造归来、精通现代特种作战理论与实践的军官——竹下俊少佐，前来第一军担任此职。
他是帝国陆军中罕有的、系统学习过欧洲特种战法的人才，对此，我寄予厚望。”
“竹下俊少佐……” 松岩默念这个名字，心中五味杂陈。自己折腾半天损兵折将，新来的司令官却早已从更高层面布局，连特种部队指挥官都从德国学成归来的人里挑好了。这差距，让他感到一阵无力，同时也更不敢有丝毫怠慢。
田边盛武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带着命令的口吻：“松岩君，佐佐木君，在竹下少佐抵达之前，我需要你们二人全力配合，完成前期准备。
按照我刚才说的标准，立即在第一军各部队，尤其是经历过山地作战、有侦察经验的部队中，秘密遴选合适人员，
初步拟定一份不少于两百人的候选名单，并开始集中部分必要的特种装备。此事需严格保密，仅限于极少数人知晓。你们，可能办到？”
松岩义雄和佐佐木到一立刻起身，挺胸立正，齐声道：“嗨依！请司令官阁下放心！卑职等必定竭尽全力，秘密妥善完成人员遴选与前期准备工作，等待竹下少佐到来！”
“很好。” 田边盛武点了点头，脸上首次露出一丝极淡的、属于掌控者的笑容，“帝国在山西的治安大业，任重道远。过去的失败，是教训，也是财富。
让我们抛开旧日的包袱，从头开始。用新的方法，新的利刃，去对付那些藏在山里的敌人。
我希望，二位能与我同心协力，为第一军，也为自己，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
“愿为阁下效死！” 松岩和佐佐木再次顿首，声音在空旷的办公室内回荡。他们知道，新的、更为隐蔽和危险的较量，已经拉开了序幕。
而那位尚未露面的竹下俊少佐，以及他即将执掌的那把“特种利刃”，将成为田边盛武棋盘上，一枚至关重要的棋子，直指太岳山深处，那个令他们屡次梦魇的名字——李云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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