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之味”交流团正式拜访“老林菜馆”的通知,在一周后送达。措辞依旧客气,言明将由协会副会长、资深美食评论家小林清次先生率队,携两位年轻厨师及记录人员,于次日午间前来“交流学习”。
店里的气氛陡然凝重。苏琪一遍遍检查着刀具和灶台,阿强沉默地将各种食材处理到最佳状态,连后门那只总来蹭饭的流浪猫都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蹲在远处警惕地张望。
陈默显得最为平静。他换上了一件质感很好的深灰色衬衫,袖口挽起,露出线条清晰的小臂。没有如临大敌的紧绷,也没有刻意放松的随意,只是一种全然的专注和沉稳。他仔细检查了预约记录,确认当日午市只接待这一桌特殊客人,并调整了部分菜单——保留了几道最能体现本店功底和融合特色的招牌菜,如“江湖一锅鲜”、“忆奶奶卤味”、“意境山水豆腐”,并特意增加了一道需要极致耐心和精细控制的清汤菜——“玉簪投河”那是我们根据《林氏食珍》复原的古法菜。
“示之以正,不卑不亢。”陈默对我说,“他们想看什么,我们就让他们看什么,但要以我们的方式。”
次日午时,一行人准时抵达。小林清次约莫五十多岁,穿着合体的深色西装,头发一丝不苟,戴着一副金丝眼镜,面容清癯,眼神锐利中带着一种刻意收敛的倨傲。他身后跟着一男一女两位年轻人,男的叫佐藤健,身形挺拔,表情冷硬,目光扫过后厨时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女的叫山田优子,容貌清秀,始终保持着标准的微笑,但眼神却像精密仪器,不断记录着一切。此外还有一名摄影师和一名记录员。
“林老板,久仰。”小林清次的中文很标准,微微鞠躬,礼节无可挑剔,但语气缺乏温度,“鄙人小林清次,叨扰了。”
“小林先生,欢迎。”我回以得体的微笑,引他们入座特意安排的安静卡座。
寒暄几句后,小林清次便直奔主题,表示希望能观摩后厨,并“请教”几道特色菜品的制作。要求合乎流程,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压力。
陈默点头同意,亲自陪同他们进入后厨。苏琪和阿强早已严阵以待。
起初的观摩,看似平和。小林清次问了一些关于食材产地、香料搭配的问题,陈默均以专业、平实的语言回答。佐藤健则更多关注设备和操作流程,偶尔会用日语快速与山田优子交流几句,优子则在平板电脑上快速记录。
直到“玉簪投河”开始制作。
这道菜需将新鲜银鱼与极嫩的豆腐处理得浑然一体,在高汤中如同玉簪没入清波,对刀工、火候、手感的考验登峰造极。当我凝神静气,准备处理银鱼时,小林清次忽然开口:
“林老板这道菜,似乎颇有古意。可是源自《林氏食珍》?”
我心中一惊,这林氏食珍是我家祖上所写所传,这日本人怎么知道的。面上不动声色:“小林先生好见识,不过我很好奇,这本食珍是我家祖传的,据我所知并没有面世,不知您是怎么知道的?”
小林清次嘴角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巧了。鄙人对中华古菜谱也略有涉猎。这《林氏食珍》在我们日本其实有一个副本小范围流传的,至于他是如何流入我们日本的,我就无从得知了。《林氏食珍》中记载的‘玉簪投河’,讲究的是‘银鱼无骨,豆腐无痕,汤清见底,味入髓心’。不知林老板复原的,能有几分古意?”
这话看似探讨,实则将标准拔高到了近乎苛刻的故纸堆层面,并暗藏比较之意。
我没有回答,现在也没心思去想食珍的事情了,全神贯注于手中的动作。得益于素心庵的修行和墨师伯的提点,我的手指对食材的感知异常敏锐。银鱼细骨在指尖的触感,豆腐的嫩滑程度,都清晰无比。我摒弃杂念,手腕稳定地运用着“缠丝劲”,力求完美。
然而,就在我将初步处理好的食材准备入高汤时,一直沉默观察的佐藤健忽然用生硬的中文说道:“林老板的手法,似乎过于依赖‘手感’。银鱼的去骨,用我们日本的‘微镊剔骨法’,配合放大镜,可以做到百分百无骨残留,效率更高,更‘科学’。”
他话语中“科学”二字咬得很重,带着一种技术优越感。
陈默平静地回应:“厨艺是手与心的艺术,‘手感’正是千百年经验凝聚的‘科学’。不同的文化,有不同的路径抵达美味。”
佐藤健似乎还想反驳,被小林清次用眼神制止。
菜品一一呈现。“江湖一锅鲜”香辣醇厚,“忆奶奶卤味”回味悠长,“意境山水豆腐”形味俱佳。小林清次等人品尝时,动作优雅,评价却句句机锋。
“辣味很有冲击力,但各种香料的融合,似乎还可以更‘和谐’一些。”
“卤味的层次感丰富,但酱油的选用,似乎可以更追求‘本味’。”
“豆腐的意境表达很美,但作为菜品,最核心的‘味道’似乎被削弱了。”
他们的批评总是围绕着一个核心:中餐的“复杂”和“意境”,有时是以牺牲“纯粹”、“和谐”、“科学”为代价的。并不断暗示日本料理对食材本味、极致工艺、视觉与味觉平衡的追求,才是更“高级”的方向。
最后是“玉簪投河”。清汤如镜,银鱼与豆腐形成的“玉簪”静静悬浮,宛如艺术品。
小林清次仔细品尝后,放下汤匙,缓缓道:“汤色清澈,火候精准,‘玉簪’形态优美。林老板的手艺,确实不俗。”他话锋一转,“不过,这道菜的古法记载中,最后一步,需以‘梅花雪水’点汤增鲜。不知林老板用的是何种水?这‘鲜’味的来源,恐怕与古法记载的‘空灵清鲜’,还是有些微差别吧?”
他竟然连这种细节都知道,并且在此处设下陷阱!现代哪里去寻“梅花雪水”?这分明是强人所难,意在指出所谓“古法复原”的不彻底和“失真”。
压力瞬间袭来。苏琪在一旁气得脸色发白。
我正思索如何回应,陈默却轻轻按住了我的手。他看向小林清次,眼神平静无波:“小林先生博闻强记。古法中的‘梅花雪水’,取其清寒甘洌之意,象征一种极致的追求。时移世易,我们选用的是青川镇深山的泉眼活水,经七重沙石过滤,其清冽甘甜,自有风骨。烹饪之道,贵在得‘意’而非泥‘迹’。若一味拘泥故纸堆中的一字一句,反倒失了传承的真意——与时俱进,因地制宜,将古人的智慧与精神,用当代的食材与理解呈现出来。这,或许才是真正的‘复原’与‘尊重’。”
陈默的话不急不缓,既承认了对方指出的细节,又巧妙地将议题提升到烹饪哲学和传承精神的层面,避开了具体的技术陷阱,反而点出了对方可能存在的僵化思维。
小林清次镜片后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深深地看了陈默一眼,没有再继续纠缠这个问题。但他脸上那层礼貌的薄冰,似乎裂开了一丝缝隙,露出底下更冷的寒意。
初次交锋,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暗流汹涌。对方有备而来,学识渊博,善于设置话语陷阱,技术上也确有独到之处,如佐藤健提到的剔骨法。而我们,虽然顶住了压力,却也感受到了对方精于算计的锋芒和隐藏在礼貌下的深深恶意。
更重要的是,他们离店时,那位山田优子小姐“不小心”碰倒了一杯水,水渍溅到了墙壁上我们挂着的一些老街坊合影。她连连道歉,擦拭时,手指却极其隐蔽而快速地,用指甲在某几张照片背后,留下了几乎看不见的细微划痕。
这个小动作,被一直保持高度警惕的阿强,用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
“他们不光是来挑毛病的。”打烊后,阿强罕见地主动开口,声音低沉,“那个女的,在留标记。”
陈默看着那几张被做过手脚的照片,眼神冷了下来。他拿起手机,拨通了沈墨言的电话。
“沈姐,‘鹤影’已过,留下些不干净的‘爪痕’。看来,他们想要的,比我们想象的更多。”的,比我们想象的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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