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动从脚底的石板传来，不是持续的摇晃，而是某种沉重、缓慢、带着令人牙酸节奏的脉动。一下，又一下，如同沉睡巨兽的心跳，从地壳深处，从数据海洋的底层，沉沉传来。每一次脉动，都让排水管道墙壁上的潮湿青苔剥落簌簌，让浑浊积水表面漾开不安的同心圆。
“夜”和璃璟背靠着冰冷滑腻的管壁，在这压抑的节奏中几乎无法呼吸。重伤带来的剧痛和虚弱，在这原始的、撼动存在的脉动面前，似乎都变得渺小。
璃璟的脸色白得近乎透明，紧抿着嘴唇，竭力压制着咳嗽，但身体仍随着每一次脉动而微微颤抖。她的目光死死盯着黑暗的管道深处，仿佛能穿透厚重的岩石和泥土，看到那脉动的源头。
“是……什么？” “夜”的声音干涩沙哑，他同样感受到了那股源自世界根基的震颤，以及其中蕴含的、远比机械净化单位更加古老、更加混沌、也更加……饥渴的气息。
璃璟艰难地摇了摇头，声音细若游丝：“不知道……但肯定……和‘蔚蓝花园’有关……和我们引爆的力量有关……” 她闭上眼睛，似乎在集中最后的精神力感知，“脉动里……有‘界标’的残响……有秩序和混沌冲突的余波……还有……一种被漫长沉睡后突然惊醒的……暴怒……”
被惊醒的暴怒？
“夜”的心沉了下去。他们之前对付的机械单位，顶多算是“管理员”或“清道夫”。而现在这个在地脉深处发出脉动的存在，听上去更像是那个世界本身的……“居民”，甚至可能是某种“守护者”或“囚徒”，被他们鲁莽的行为从亘古的长眠中惊扰了。
“它在找我们？” “夜”问，手艰难地摸向腰间——匕首不在，装备尽失。
“它在找……‘异常’的源头。” 璃璟睁开眼，金色的眼眸在黑暗中黯淡如风中残烛，“我们的‘坐标’因为刚才的爆炸和力量波动，像黑夜里的篝火一样明显……它虽然不能立刻锁定精确位置，但已经感知到了大致区域……就在艾尔村地下……”
她的话被一阵更剧烈的咳嗽打断，咳出的血沫染红了胸前的衣襟。维持“秩序领域”和引爆“界标之石”碎片，对她这具凡俗载体和数据灵魂的负担，已经达到了崩溃的边缘。
“夜”看着她虚弱欲坠的样子，一股陌生的、尖锐的恐慌攥紧了他的心脏。这种恐慌，甚至超过了面对机械巨物和地脉脉动时的危机感。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挪到她身边，伸手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肩膀。
“别说了……保存体力。” 他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紧绷。
璃璟靠在他手臂上，冰冷的体温透过单薄的布料传来。她没有拒绝这支撑，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脆弱的阴影。
“必须……想办法掩盖‘坐标’……” 她喘息着说，却连抬手的力气似乎都没有了，“否则……等它……完全锁定……或者……派出更具体的……‘触须’……我们……逃不掉……”
掩盖坐标？在他们两个都重伤濒死、几乎动弹不得的情况下？
“夜”环顾四周。废弃的排水管道狭窄、潮湿、昏暗，除了不知何处传来的滴水声和脚下污浊的积水，只有无尽的黑暗和那越来越清晰的脉动。这里绝不是久留之地，但以他们现在的状态，爬出去可能死得更快。
混沌的本能在疯狂示警，那些属于不同碎片的记忆和经验也在混乱中翻腾。铁血指挥官的经验告诉他，绝境需要果断和牺牲；末日暴君的本能叫嚣着毁灭与疯狂；帝王的思维则计算着利弊与交换……但这些，在此刻似乎都派不上用场。
他的目光落回璃璟脸上。她闭着眼，眉头紧蹙，似乎在忍受巨大的痛苦，又似乎在拼命思考。那张与“阿璃”一模一样、此刻却写满了神明重担与凡人脆弱的脸……
忽然，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堪称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迸射的火星，猛地划过他的脑海。
混沌偏移……不仅能偏移攻击，偏移空间……
能不能……偏移“信息”？偏移他们自身散发出的、被那地脉存在捕捉到的“坐标”信号？
这个念头毫无依据，纯粹是绝境下的异想天开。但“夜”此刻的灵魂深处，那刚刚苏醒的、属于混沌神明的权柄微光，却对这个念头产生了某种奇异的……共鸣。
或许……可以试试？
不试，必死无疑。试了，或许有一线生机，哪怕代价是加速自己的崩溃。
“听着，” 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而急促，“我有一个想法，可能能暂时干扰‘坐标’信号，但需要你配合，而且……可能需要你承受一点……冲击。”
璃璟睁开眼，疑惑而虚弱地看着他。
“夜”快速解释了他的构想：“用我残存的混沌本源，制造一个局部的、短暂的‘信息迷雾’场，包裹住我们两人。原理类似之前干扰机械单位的锁定，但更精细，目标是混淆我们自身散发出的、所有与‘界标’、秩序神力、混沌偏移相关的‘特征信号’，让它们看起来像是……普通的底层数据噪音，或者分布到更广阔的区域。”
他顿了顿，看着璃璟的眼睛：“但这需要你的秩序神力作为‘锚点’和‘稳定器’。我的力量太混乱，单独施展可能会直接引发数据风暴把我们撕碎。用你的秩序之力约束、引导它，就像……给狂野的河流临时筑一道堤坝。”
璃璟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是将两种截然相反、甚至互相排斥的本源力量，在两人都极度虚弱的状态下，进行最精密、最危险的协同操作。一个不慎，力量失控，不需要地脉存在出手，他们自己就会先被对冲的能量湮灭。
但她几乎没有犹豫。
“……好。” 她轻声应道，眼中重新凝聚起一点微弱却坚定的光芒，“告诉我……怎么做。”
简单的信任，在此刻胜过千言万语。
“夜”深吸一口气，压下身体的剧痛和灵魂的疲惫，开始引导体内那微若游丝、却桀骜不驯的混沌本源。他将意识沉入最深，不再试图“控制”，而是去“沟通”，去“唤醒”那份属于混沌的、对“信息”与“存在”本身的模糊权柄。
“放松……将你的秩序之力……像一张网……最细微的网……散布在我们周围……” 他指导着璃璟，声音因专注而变得缥缈，“不要对抗……引导……包裹……”
璃璟依言而行，艰难地调动起最后的神力。一点稀薄却纯粹的金色辉光，如同最细的纱，从她指尖流淌而出，缓慢而谨慎地在两人周围编织、展开，形成一个极其脆弱、近乎透明的淡金色光茧。
与此同时，“夜”的混沌力量也开始渗出。不再是狂暴的激流，而是如同墨汁滴入清水，丝丝缕缕的幽暗气息，带着扭曲、模糊、不断变化的特质，主动融入那淡金色的光茧之中。
两股力量接触的刹那，光茧剧烈地颤抖起来！金色与幽暗疯狂交织、冲突、排斥！璃璟闷哼一声，嘴角再次溢血，光茧明灭不定，几欲破碎！
“稳住……”“夜”低吼，额头青筋暴起，强行压制着混沌力量的暴走，同时更细致地调整着它的“频率”，让它不再是纯粹的破坏，而是带上了一种“混淆”与“伪装”的意图，“想象……它们是颜料……混合……变成……灰色……”
灰色……
璃璟咬着牙，将剧痛和眩晕抛在脑后，全部心神都投入到对秩序神力的微操中。她不再试图“净化”或“定义”混沌力量，而是尝试去“容纳”它，用秩序的稳定性，去“框架”住混沌的变化性，让两者在极致的冲突中，达成一种极不稳定、却又真实存在的……短暂平衡！
渐渐地，颤抖的光茧稳定下来。
金色与幽暗不再泾渭分明地冲突，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形成了一种不断流转、变幻的灰蒙蒙的、仿佛能吸收一切信息的混沌色泽！
成功了！
一个粗糙、脆弱、却真实存在的“信息迷雾”场，形成了！
就在“信息迷雾”成型的瞬间，地底深处传来的那沉重脉动，似乎停顿了一刹那。
紧接着，脉动的频率发生了改变。不再是稳定的“寻找”，而是变得有些困惑和游移不定。仿佛那个被惊醒的存在，突然失去了清晰的目标，只能感知到一片模糊的、不断变化的“噪音”区域。
有效！
虽然不知道能持续多久，但至少，他们暂时从最直接的“瞄准”中消失了！
“夜”和璃璟都松了口气，维持这个脆弱平衡的消耗巨大，两人几乎同时瘫软下来，背靠着管壁，只剩下剧烈喘息和心跳的力气。灰蒙蒙的光茧如同呼吸般微弱地闪烁着，笼罩着他们。
黑暗中，只有彼此的呼吸声，和远处那变得游移不定的脉动。
绝境中的短暂宁静，显得格外珍贵，也格外……脆弱。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更短。
璃璟忽然极轻地开口，声音飘忽得如同梦呓：
“……以前……你也总这样……”
“夜”微微一怔，侧过头，在灰蒙蒙的光晕中看着她半闭的侧脸。
“……哪样？” 他下意识地问。
“……乱来……” 璃璟似乎笑了笑，但那笑容虚弱得几乎看不见，“想到什么……就做什么……不顾后果……明明……有更稳妥的办法……”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回忆的恍惚，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
“夜”的心脏猛地一跳。她说的……是“以前”的九阙？
“那……更稳妥的办法……是什么？” 他顺着她的话问，声音也不自觉地放轻了。
璃璟沉默了很久，久到“夜”以为她又昏睡过去了。
然后，她极轻、极轻地说：
“……等我……来收拾……烂摊子……”
话音落下，她的头无力地歪向一边，靠在“夜”的肩膀上，彻底失去了意识。最后维持“信息迷雾”和自身存在的那点力气，终于耗尽。
“夜”僵硬地坐着，感受着肩膀上传来的重量和她微弱但平稳的呼吸，心中那复杂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翻腾。
等我收拾烂摊子……
这句话里，有嗔怪，有无奈，但更多的，是一种早已习惯的、深入骨髓的……纵容与承担。
记忆的闸门仿佛被这句话撬开了一道缝隙，更多模糊却温暖的片段涌上心头——不仅仅是星云草地上的恶作剧，还有更多……他惹出麻烦后，她一边数落，一边默默善后的场景；他任性妄为时，她虽然生气，却最终选择包容的眼神；甚至在那些关乎神明职责的重大抉择上，他们或许有分歧，有争执，但最终……
他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
璃璟寻找碎片，想要拼凑完整的“他”，绝不仅仅是为了神明职责或弥补过错。
那里面，藏着连她自己或许都未曾完全承认的、跨越了万古时光与破碎命运的……
私心。
一种混杂着酸楚、悸动、茫然和一丝莫名甜意的情绪，哽在他的喉头。
他低下头，看着靠在自己肩上昏迷不醒的璃璟，看着她苍白脆弱的脸，看着她睫毛上沾染的不知是水汽还是其他什么的细微晶莹。
鬼使神差地，他抬起另一只还能勉强活动的手，极其小心地、仿佛触碰易碎品般，用指尖，轻轻拂开了她额前一缕被冷汗濡湿的碎发。
动作轻柔得，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
就在这时——
滴答。
不是远处管道惯常的滴水声。
而是一滴冰凉的水珠，毫无征兆地，从他们头顶上方管道穹顶的缝隙中，滴落。
恰好落在璃璟光洁的额头上。
“夜”下意识地想去擦。
但他的手指在触碰到那滴水珠的瞬间，猛地顿住了！
那不是水！
触感粘稠、冰冷，带着一股……极其微弱的、却让他混沌本源瞬间战栗的——腥甜与腐朽的气息！
他猛地抬头！
只见头顶那道原本只透出微光的缝隙，不知何时，竟然被一种暗红色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粘稠物质缓缓渗透、覆盖！那物质如同拥有生命般，沿着缝隙边缘蠕动、扩张，正一滴一滴地向下“渗漏”！
更恐怖的是，随着这暗红物质的出现，地底深处那原本变得游移不定的脉动，再次清晰起来！而且，这一次，脉动中蕴含的不再是单纯的暴怒与寻找，而是带上了一种……发现猎物般的、贪婪的兴奋！
“信息迷雾”……被识破了？！
还是……这东西有其他的追踪方式？！
“夜”的心跳几乎停止！
他立刻试图叫醒璃璟，但璃璟昏迷得太深，毫无反应。
而头顶，那暗红色的粘稠物质渗漏的速度正在加快！更多的“血滴”落下，在地上汇集成一小滩，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息。并且，那物质似乎对璃璟额头上那滴“血珠”产生了感应，开始朝着她的方向，如同活物般流淌过来！
该死！
“夜”想也不想，用尽最后力气，抱起昏迷的璃璟，向管道深处更加黑暗的地方踉跄退去！
但他伤势太重，速度太慢！
眼看那暗红物质如同蜿蜒的血色毒蛇，就要触碰到璃璟垂落在地的裙摆——
千钧一发之际！
“夜”的余光，忽然瞥见侧前方管道壁上一块略微松动的石板！
没有时间思考！
他抱着璃璟，用尽最后的力气和身体重量，狠狠撞向那块石板！
轰隆！
石板向内塌陷，露出后面一个更加狭窄、似乎是当年施工留下的废弃岔道！
“夜”抱着璃璟滚入岔道，在落地的瞬间，用后背死死抵住了塌陷的石板缺口，堵住了那暗红物质蔓延的路径！
嘶——！
暗红物质接触到他的后背，发出轻微的腐蚀声和灼痛！但缺口被堵住了大部分！
暂时……安全了？
“夜”背靠着冰冷的石板，怀中是昏迷的璃璟，前方是未知的黑暗岔道，身后是不断试图侵蚀进来的诡异物质。地底的脉动清晰可闻，带着贪婪的节奏。
他喘息着，感到力量正从身体里飞速流逝，视线也开始模糊。
但怀中的重量，和额头上那残留的、她发丝间极淡的冷香，却像最后一根锚，死死钉住他即将溃散的意识。
不能倒下……
至少……不能在这里……
他咬紧牙关，抱着璃璟，用尽最后的意志，一点一点，向着岔道深处，那无尽的黑暗之中，挪去。
每一步，都沉重如铅。
每一步，都仿佛离某个终点，或者起点，更近了一些。
而在他身后，那被石板堵住的缺口缝隙处，暗红色的粘稠物质，依然在不知疲倦地、一点一点地……
向内渗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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