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长六年二月初四,卯时初。
大阪城本丸御殿前,一乘前所未见的巨大朱漆御辇,在十六名精壮舆夫的扛抬下,已然准备停当。辇身以名贵的榉木打造,覆以猩猩绯的厚绒帷帐,金漆的“五七桐”纹在晨光下流光溢彩。辇顶如小型唐破风,四角悬着金铃,檐下垂着细密的金丝流苏。与其说是舆轿,不如说是一座移动的奢华小殿。
赖陆率先登上辇舆,回身,向帘外伸出了手。
淀殿略一迟疑,将戴着白绢手套的纤手放入他掌心,借力登上辇舆。厚重的帷帐在身后落下,隔绝了外界所有的视线与寒风。辇内异常宽敞,铺着数层厚厚的、边缘缀有银狐毛的畳,中央固定着一张矮几,上置鎏金铜制怀炉,炉中炭火正红,散发着令人四肢百骸都松弛下来的暖意。角落的银质香兽口中,吐出清雅微甜的伽罗香气。
舆夫们沉稳地起辇,金铃微响,御辇平稳地向着东山丰国神社的方向行进。
辇内一时寂静,只有炭火的哔剥声和彼此近在咫尺的呼吸声。透过厚绒帷帐的缝隙,大阪城冬日的晨光变成了一缕缕柔和的金线,在辇内缓缓移动。
淀殿端坐着,背脊挺得笔直,双手交叠在膝上。但她的指尖,在柔软的白绢下,几不可察地轻轻颤抖。昨日“嗣孙”二字带来的惊涛骇浪,并未完全平息,只是被强行按入了心底最深处。此刻,与赖陆同处这密闭、温暖、象征着无上荣宠与亲密的空间,那份后怕与隐忧,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偷情的刺激感,再度翻涌上来。
她侧过脸,看向身旁的赖陆。他今日穿着极为庄重的纹付羽织袴,墨绀色的布料衬得他侧脸线条愈发清晰冷峻。他似乎正在闭目养神。
“御前……” 淀殿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昨夜……可曾休息好了?那、那件事……” 她终究没说出“嗣孙”两个字,仿佛那是某种诅咒。
赖陆缓缓睁开眼,眸色在辇内的昏光中深不见底。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伸手取过矮几上那个沉重的铜制怀炉——炉身錾刻着精致的凤凰与桐花纹——轻轻放入淀殿交叠的手中。
“拿着,你手凉。” 他的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这种事,是男人该烦心的。你只管放宽心,今日,只看,只听,什么也不必想。”
铜炉温热的触感透过手套传来,瞬间驱散了指尖的寒意,也似乎熨帖了心中些许褶皱。淀殿下意识地握紧了怀炉,身体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分。她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微微倾身,将额头轻轻靠在了赖陆坚实的肩头。
这个依赖的姿态,让她感到一丝脆弱的安心。
“可是……” 她靠着他,声音低得近乎耳语,温热的气息拂过他颈侧,“今日祭祀太阁,你……你却与我同乘一辇,难道不怕那些公卿、那些老臣,背地里议论你的不是么?说你不敬先主,不遵礼法……”
赖陆没有动,任由她靠着。半晌,他才抬起一只手,手指穿过她鬓边一丝未严格绾好的、微凉柔滑的发丝,极其轻柔地梳理着,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漫不经心的亲昵。
“议论?” 他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深沉的笃定,“我得了太阁的畿内、近畿,拿了家康的骏、甲、信,还有整个关八州。天下十之七八,已在我掌中。现在的我……” 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缠绕着那缕发丝,“倒巴不得有谁肯跳出来,借着这点‘礼法’‘非议’惹事。正好让我的家臣们,不必总是私下里彼此较劲,有个光明正大立功、替我扫清聒噪的机会。”
这话说得平淡,甚至带着一丝倦怠,但其下蕴含的、绝对实力带来的俯瞰与漠然,让淀殿的心猛地一跳。她忽然意识到,身边这个年轻的男子,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需要小心翼翼、在各方势力夹缝中求存的清洲少主。他是真正的天下人,他的意志,正在成为新的“法度”。
“那……你接下来,还要对付谁?” 她忍不住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一丝对风暴中心的窥探欲。
赖陆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帷帐,投向了遥远的地方。“送‘僵尸’来试探我的萨摩岛津忠恒,首鼠两端、至今未亲自来贺的加贺前田利长,还有那个一直装聋作哑、不知道在打什么算盘的安艺毛利辉元……敌人从来不缺。” 他感觉到靠着自己的身体微微绷紧,补充道,语气放缓,“放心,我答应你的事,不会忘。秀赖只要安安分分待在姬路,他就是我最仁厚的弟弟。甚至……”
他略作停顿,似乎在斟酌,又像是在抛出一个诱饵。
“将来若有机会,重演文禄、庆长之役(指侵朝战争),秀赖若是愿意,说不定还能帮上我的忙。到那时,我不介意从庆尚道或是全罗道,划出最富庶的一块,作为对他的封赏。若是他对这些打打杀杀没兴趣……” 他侧过头,几乎是贴着淀殿的耳廓,声音低缓而清晰,“我就把那里,封给我和雪绪将来生的儿子。如何?”
这话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淀殿心中的迷雾,也带来了更复杂的滋味。他不仅承诺了秀赖的安全,甚至给出了一个远超姬路150万石的、充满诱惑的未来图景——裂土封疆于海外。但同时,他也明确地将“雪绪的儿子”摆在了与秀赖同等、甚至更具潜力的竞争位置上。这既是安抚,也是提醒,更是将她更深地绑上他的战车。
淀殿沉默了许久,辇内只有金铃规律的轻响。她忽然想起一事,抬起脸,眼中带着纯粹的疑惑:“御前,我有一事不明。你给秀赖的姬路藩,为何独独没有播磨国的赤穗郡?我查过图志,赤穗临海,颇为富庶,若是并入姬路,凑足一百五十万石也更容易些。为何偏偏要从别国东拼西凑?”
赖陆闻言,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在密闭的辇内回荡,带着一丝调侃。他松开把玩她发丝的手,转而用指尖轻轻捏了捏她细腻的脸颊。
“你呀,真是个不省心的劳碌命。躺在这么舒服的辇里,烤着怀炉,还要操心这些。” 他收回手,语气随意,却字字清晰,“告诉你吧,赤穗郡,我另有用处。我打算把它封给我的外公,森弥右卫门。”
淀殿一怔。
赖陆继续道,语调轻松得像在谈论家常:“外公年纪大了,这些年为我奔波海上,劳苦功高。播磨好歹是故地,赤穗又靠海,正合他用。而且……”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淀殿一眼,“都是骨肉至亲,住得近一些,彼此也好有个照应,不是吗?”
淀殿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背悄然爬升,瞬间压过了怀炉的温暖。
骨肉至亲,住得近一些,彼此照应。
她说得对,赖陆当然不怕别人议论。因为他早已将一切算计得清清楚楚。将拥有日本最强水军的外祖父,封在弟弟的藩国门户之畔,这哪里是“照应”?这分明是一把时刻抵在姬路藩咽喉上的、最锋利的海上匕首!秀赖和石田三成在姬路的一举一动,从此都将在这把“匕首”的监视之下,赖陆甚至无需从大阪发兵,仅靠外公的船队,就能让姬路藩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变得脆弱不堪。
而她,刚刚还在为他与秀赖的关系忧心忡忡。
原来,他早已将最冷酷的枷锁,包装成最温情的赏赐,轻轻套在了她最在乎的人身上。而她,甚至还曾为这“赏赐”的“不完美”感到疑惑。
巨大的御辇,在肃穆的街道上平稳前行,金铃声声,向着祭祀太阁的神社而去。辇内温暖如春,香气馥郁,怀炉烫贴着掌心。
但淀殿却觉得,自己仿佛坐在一个精心打造的、华丽的牢笼中心,而牢笼的钥匙,正被身边这个温柔抚摸她头发、轻声细语的男人,牢牢握在手中。他给予温暖,也布下严寒;他许以未来,也套上枷锁。
而她,在意识到这一切的瞬间,除了更紧地靠向他,握紧他给的怀炉,竟别无他法。
因为给予她这一切的,和掌控这一切的,是同一个人。
辇外,天色又亮了一些。丰国神社的朱红鸟居,已然在望。而后,不多久,御辇抵达丰国神社表参道前时,天光已大亮。冬日的阳光清冽,毫无阻碍地倾泻在洒扫得一尘不染的广石阶与宏伟的楼门上,将朱漆的柱、青瓦的檐,映照得辉煌夺目,近乎凛冽。
赖陆先下辇,并未立刻转身,而是略整了整并无一丝褶皱的衣袖与袴摆,动作从容不迫。随后,他才向辇内伸出手。一只戴着白绢手套、指尖微颤的手放入他掌心。淀殿垂眸步下辇舆,站定在他身侧半步之后。她今日的装束可谓极致克制下的华贵:紫二蓝的打挂,纹样是低调的御所车,长发绾作庄重的垂发式,仅以玳瑁栉与素银簪固定,面上薄施脂粉,唇色淡雅。通身上下,唯有腰间悬着的一枚翡翠勾玉,是赖陆所赐,在阳光下流转着温润内敛的光泽。她微微低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将“太阁未亡人”、“御母堂”应有的持重与哀戚,演绎得恰到好处。
早已在参道两侧列队迎候的,是黑压压的人群。公卿、神官、武家重臣、诸藩使者,依序而立,鸦雀无声。无数道目光,或敬畏,或探究,或复杂,瞬间聚焦于这自御辇中并肩而出的男女身上。
赖陆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在几个特定的方位微微停顿——岛津使者伊集院忠栋那张枯槁如尸的脸,在人群中异常扎眼;前田家使者略显不安地避开了他的视线;毛利家使者则低眉顺目,看不清表情。他嘴角几不可察地一弯,随即恢复平淡,携着淀殿,在结城秀康、上杉景胜、福岛正则、最上义光四位重臣的簇拥下,缓步踏上通往拜殿的石阶。
石阶两侧,羽柴家的旗本武士身着鲜明的胴丸,按刀肃立,盔檐下的目光锐利如鹰,监视着一切细微的动静。更远处,隐约可见柳生新左卫门麾下“闇付” 的深蓝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背景,无声地掌控着全局的“清净”。
神乐缥缈,法螺低沉。神官们白衣赤袴,手持杨桐枝,在前引导。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特制高价香的气味,庄重,却隐隐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令人心神震慑的压迫感。
拜殿前,早已设好祭坛。猩猩绯的毛毡铺地,其上陈列着三牲五谷、时鲜果品、明晃晃的刀剑玉帛。而在祭坛最前方,那两柄覆以金襴的巨刀——“丰国正宗”与“代身正宗”——已静静安置于特制的赤漆鎏金刀架之上,沉默地散发着无形的威压。
赖陆肃立于主位,身姿如松,晨光为他挺拔的轮廓镀上一层淡金。在他身后半步,左右两侧,分别侍立着斋藤福与远山枫。
斋藤福今日一身端庄的淡萌黄小袖,外罩紫袴,发式是利落的胜山髻,仅簪一支素雅的金箔竹钗。她低眉顺目,双手交叠于身前,姿态无可挑剔,唯有在赖陆迈步时,她的目光会极其短暂地追随他的背影,眼神沉静如古井,仿佛已将所有的波澜都沉淀在了为赖陆诞下长子鹤松(历史线中的丰臣国松)并见证其早夭之后。她是赖陆身边最早的女人,见证了从清洲到天下的每一步,此刻的静默,自带一份元从的笃定与沧桑。
远山枫则年轻鲜活许多。她穿着红梅色的华丽打挂,上绣折枝枫叶,乌发结成时尚的岛田髻,点缀着精巧的珊瑚珠花。她微微抬着下巴,好奇又竭力保持庄重地打量着周遭宏伟的殿宇与黑压压的人群,偶尔偷偷瞥一眼赖陆挺拔的背影,眼中闪烁着混合了骄傲、迷恋与一丝因场合重大而产生的紧张。她是赖陆宠爱的新欢,代表着他权力巅峰时期所享有的、恣意的青春与美色。
而在女眷席位的最边缘,帷幕的阴影交界处,静静立着浅井江。她没有坐在铺设的茵毯上,只是站着。一身毫无纹饰的墨色小袖,外罩浅葱色无纹羽织,长发是最简单的丸髻,唯有一根乌木簪。她手中捧着一个紫檀木匣,里面应是祭祀所需的某些重要物件或文书。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脂粉,眉眼清晰甚至有些冷峻,目光平静地掠过祭坛、神官、以及在场所有显贵,最后落在姐姐淀殿那华美而紧绷的侧影上,停留一瞬,随即移开,重新归于一片专注的虚空。她不像来参与祭祀,更像是来执行一项重要的公务,与这华美哀荣的场合保持着一种格格不入的、却令人无法忽视的疏离与警醒。
神官高唱:“开扉,神馔奉献!”
沉重的拜殿之门缓缓洞开,内里幽深,只可见隐约的御神灯之光。神官们列队,将各种祭品高举过顶,鱼贯送入殿内。鼓乐之声变得庄重缓慢,每一次太鼓的敲击,都仿佛敲在人心之上。
赖陆上前一步,自神官手中接过杨桐枝,在早已备好的“手水舍”中蘸取清水,于身前身后左方右方挥洒清净。动作标准,一丝不苟,却透着一股演练过于纯熟的、近乎礼仪性的漠然。
之后,便是最为关键的“祝词奏上”。
本该由地位最高的神官或朝廷特使宣读。然而,在众人瞩目之下,只见结城秀康稳步出列,走到祭坛一侧特设的祝词案前。他并未展开任何卷轴,只是微微闭目,旋即睁开,以清晰沉稳、足以让前列所有人都能听清的声音,朗声诵读:
“谨启: 太阁秀吉公,承天景命,拨乱反正,一统海内,德泽广被,功业巍巍,光耀千古……”
祝词的内容,与昨日九条忠荣私下递来的那份草稿截然不同。通篇颂扬太阁功业,明确将赖陆定位为“秀吉公之胤嗣”、“克绍箕裘、重振丰臣之业”的“子”。对于所谓“靖难”之事,以“廓清奸逆,肃正朝纲”一笔带过,绝口不提“嗣孙”,更无任何可能引发联想的暧昧言辞。最后,祈愿“神佑胤嗣,基业永固,天下泰平,万民安康”。
字字铿锵,句句落在“赖陆乃太阁亲子、合法继承人、平定乱世的现世之主”这三个绝不容动摇的基点上。
当结城秀康念到“秀吉公之胤嗣”时,赖陆的脊背似乎几不可察地更加挺直了一分。帷幕后,淀殿交叠的手,指节微微泛白。女眷席边缘,阿江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目光低垂,落在自己手中的木匣上。斋藤福依旧沉静,远山枫则似懂非懂,只是觉得气氛格外肃穆。
祝词毕,结城秀康躬身退下。赖陆再次上前,从神官手中接过那卷代表“丰国正宗”奉纳的目录,高举过顶,向着幽深的拜殿内遥遥一礼,然后将目录置于祭坛之上。紧接着,是“代身正宗”的目录。
整个过程,寂静无声,唯有风声掠过楼阁檐角的清响。
奉纳仪式完成。赖陆缓缓转身,面向阶下黑压压的众人。阳光正好照在他的脸上,那双遗传自吉良晴的桃花眼,此刻清澈锐利,不见丝毫属于少年的彷徨。
“诸卿,” 他开口,声音并不洪亮,却带着奇异的穿透力,在寂静的广场上回荡,“今日,于此神前,告慰太阁父君在天之灵。赖陆不肖,幸得父君余烈,并承天佑神助,将士用命,方得戡平乱逆,使海内复归一统。”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全场,在岛津、前田、毛利使者所在的区域,有意无意地多停留了半息。
“天下初定,然逆心未绝,跋扈者犹存。” 他的语气依旧平稳,却字字如铁石,“凡我臣子,当谨记太阁开创之艰,恪守本分,忠勤任事。若有心怀叵测,阳奉阴违,乃至勾结外寇,背主逆臣者——”
他的声音陡然一沉,带着冰冷的金属质感:
“无论其身在天涯海角,冠以何名,我羽柴赖陆,必提兵往讨之,犁庭扫穴,绝其苗裔,以正典刑,以安天下!”
最后一句,如同惊雷,在无数人心头炸响。这是祭祀,更是宣言,是赤裸裸的威慑。伊集院忠栋枯槁的脸上,肌肉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前田使者冷汗涔涔。毛利使者将头垂得更低。
赖陆说完,不再看众人反应,转身,对神官微微颔首。
“礼成——!” 神官拖长了声音高唱。
鼓乐再起,这次变得昂扬。赖陆率先举步,走下石阶。淀殿、斋藤福、远山枫等在后跟随。阿江悄无声息地合上木匣,退入女眷队列的阴影中,仿佛从未引起过注意。
祭祀结束了。但这场以神事为表、以政治威慑为里的“丰国大祭”,其所传递的信息,才刚刚开始随着这些来自天下各地的使者,向着四面八方扩散开去。
赖陆版本的“丰臣正统”叙事,已借助这场最高规格的仪式,昭告天下。接下来,便是看那些“心怀叵测”者,如何应对这柄高悬于顶、名为“大义”与“武力”的利剑了。
人群开始依序退场。阿江捧着木匣,走在女眷队列的最后。她抬起头,望向走在最前方、那个在阳光下显得无比高大、也无比孤独的年轻主公的背影,又飞快地瞥了一眼身侧不远处,正被侍女搀扶着、脸色微微发白的姐姐。
祭坛上,“代身正宗”的刀架在日光下反射着冷冽的光。她收回目光,垂下眼帘,掩去眸中所有思绪,只是将怀中的木匣,抱得更紧了些。
此时冬日的阳光,明亮,却毫无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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