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寒意骤临。一夜北风过后,皇城内外草木凋零,连御花园里最耐寒的秋菊也耷拉下头颅,残瓣在青石板地上打着旋,被往来宫人匆忙的步履碾碎成泥。文华阁早早用上了厚厚的锦帘,隔绝了外间的萧瑟,银霜炭在鎏金火盆里静静燃烧,散发出干燥的暖意,却怎么也暖不透沈如晦心底深处,那一丝日渐滋生的、源自血脉至亲的寒意。
新帝萧胤十岁的生辰刚过不久。按祖制,皇帝十岁便可开始更系统地学习朝政,参与部分祭祀典礼,甚至在一些非核心政务上尝试发表见解。这本是沈如晦数月前就已规划好的“渐进式亲政”步骤,旨在平稳过渡,既让萧胤逐步熟悉权柄,又不至于动摇朝局根本。
然而,近来这孩子的变化,却让她始料未及,且隐隐心惊。
变化是细微的,起初不易察觉。或许是奏对时,那原本总是信赖仰望着她的目光,开始多了些闪烁和游离;或许是当她在朝会上,如往常般引导他、代他询问臣工时,他会偶尔抿紧嘴唇,垂下眼睫,袖中的小手悄然握紧;又或许,是他来文华阁听讲政务的次数,开始有了些微不可查的减少,理由有时是“太傅布置的功课未做完”,有时是“身子有些倦怠”。
沈如晦只当是孩子渐长,有了自己的心事,或是课业繁重所致。她甚至为此特意叮嘱太傅,功课不必过于紧迫,又让御膳房多备些温补的膳食送去萧胤宫中。
直到十月初三的朝会上,那层刻意维持的平静,被猝不及防地撕开了一道口子。
那日商议的是关于明年开春,是否要按计划在淮河沿线几个关键河段,动用国库银钱,进行一次大规模的疏浚加固。此事关乎来年江淮数百万亩良田的灌溉与防汛,工部与户部已反复论证,利弊清晰,预算也算合理。按惯例,沈如晦在引导几位相关大臣陈述意见、稍作讨论后,便会征询萧胤的看法,然后由她或萧胤做出决断。
工部尚书禀报完毕,沈如晦微微侧身,面向御座上的萧胤,语气温和如常:
“陛下,淮河水利,关系国计民生,不可轻忽。工部所奏疏浚方案,预算虽有八十万两之巨,然分三年拨付,且可募用沿河灾民以工代赈,一举两得。户部李尚书亦表赞同。陛下以为如何?”
她等着那个十岁的孩子,像以往无数次那样,在她目光鼓励下,说出“准工部所奏”、“依议办理”之类的话。
萧胤却沉默了。他穿着小小的明黄龙袍,端坐在对他而言仍显宽大的龙椅上,背脊挺得有些僵硬。他没有立刻看沈如晦,也没有看阶下的大臣,而是低头,盯着自己膝头上用金线绣着的团龙纹样,小脸绷得紧紧的。
殿内安静下来,只有炭火偶尔的哔剥声。不少大臣察觉到异样,悄悄交换着眼色。
沈如晦微微蹙眉,放柔了声音,再次引导:“陛下?”
萧胤终于抬起头。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沈如晦,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依赖和顺从,反而带着一种沈如晦从未见过的、属于少年人的倔强,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抵触。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朕……朕觉得,八十万两银子,不是小数目。去年北境军费吃紧,今秋江南赋税又刚补齐,国库未必宽裕。且……且动用民夫,虽有以工代赈之名,但冬日严寒,河道施工艰难,万一有死伤,恐失民心。是否……是否可暂缓一年,或先择紧要处小修,待明年秋收后,国库更充盈时,再行大举?”
一番话,条理清晰,有理有据,甚至考虑到了民心与国库现状,全然不像一个十岁孩童能独立想出的见解。更关键的是,这番话,直接推翻了沈如晦与两部堂官事先已达成的共识!
殿中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许多大臣面露惊诧,目光在御座上的小皇帝和珠帘后的摄政皇后之间来回逡巡。支持新政的官员如王禹等人,眉头紧锁;而一些原本就对沈如晦大权独揽心怀不满的官员,眼底则闪过幸灾乐祸或探究的光芒。
沈如晦怔住了。她看着萧胤,看着他眼中那陌生而执拗的光芒,心底骤然一空,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狠狠抽离。这不是她熟悉的胤儿。那个依赖她、信任她、会乖乖叫她“母后”的孩子,何时有了这样的心思?又是谁,在他耳边说了什么?
她很快收敛了情绪,面上依旧平静,声音却淡了几分:
“陛下能思虑及此,甚好。然,淮河疏浚,关乎来年国本,拖延不得。去岁已有数处堤坝险情奏报,若不趁冬春枯水期加固,恐酿大祸。至于银钱,户部已做统筹,不会影响其他要务。以工代赈,正是为安抚流民,冬日施工,工钱加倍,自有穷苦百姓愿意效力,反是德政。”
她顿了顿,看着萧胤:“陛下若觉此策仍有疑虑,可召相关大臣于文华阁再行详议。然今日朝会,此事需有定论,以便工部早做筹备。”
她的话,既肯定了皇帝思考的价值,又清晰地表明了此事不容拖延、必须推进的态度,最后还留了一个“再议”的台阶,可谓思虑周全,恩威并施。
放在以往,萧胤多半会顺着这个台阶下来,即便心中仍有想法,也会选择服从。
但这一次,他没有。
他迎视着沈如晦的目光,那目光里有坚持,有被当众驳回提议的难堪,还有一丝沈如晦不愿深究的、近乎怨怼的情绪。他绷着小脸,声音提高了一些,甚至带着点赌气的意味:
“朕说了,暂缓!朕是皇帝,朕觉得不妥,就不能再议吗?为何……为何事事都要按母后的意思来?!”
“哗——”
殿中彻底哗然!“朕是皇帝”这四个字,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了滔天巨浪!小皇帝竟然当众质疑摄政皇后的权威,强调自己的皇帝身份!这已不仅仅是政见分歧,而是赤裸裸的权力宣示和不满发泄!
沈如晦端坐的身形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袖中的手瞬间攥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她看着萧胤那张因激动而涨红的小脸,看着他那双不再纯净、染上了权力欲望和叛逆的眼睛,一股冰冷的寒意夹杂着难以言喻的痛楚,自心底蔓延开来。
胤儿……你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是谁?是谁让你变成了这样?
她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面色沉静如水,只是那眸光,已然冷冽如冬日的寒潭。
“陛下慎言。”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瞬间盖过了殿中的窃窃私语,“朝堂议政,当以国事为重,岂可意气用事?淮河疏浚,关乎万千黎庶身家性命,非儿戏可言。此事,本宫与两位尚书及诸位相关臣工,已有定见。陛下既有疑虑,可私下召对详询。今日朝会,便按既定方略,准工部所请,限期督办。”
她不再看萧胤瞬间变得苍白的脸,转向工部尚书:“王尚书,此事便这么定了。具体细则,三日内报上文华阁。”
工部尚书如蒙大赦,连忙躬身:“臣遵旨!”
沈如晦不再给任何人开口的机会,直接宣布:“退朝!”
内侍尖细的唱喏声响起,百官神色各异地行礼退去。偌大的太极殿,很快只剩下御阶之上,僵坐着的萧胤,以及缓缓站起身、背影挺直却透出无尽孤冷的沈如晦。
萧胤猛地从龙椅上跳下来,看也不看沈如晦,转身就要跑向殿后。
“站住。”沈如晦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平淡无波,却让他脚步钉在原地。
她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十岁的孩子,身量只到她胸口,此刻却梗着脖子,倔强地别开脸。
“今日朝会之上,陛下言行,有失天子体统。”沈如晦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陛下可知,‘朕是皇帝’四字,不是用来与母后、与朝臣赌气的。天子之责,在于纳谏如流,权衡利弊,以江山社稷为重,而非凭一己好恶,轻断国事。”
萧胤猛地转过头,眼圈发红,声音带着哭腔和委屈:“朕没有赌气!朕只是……只是觉得不对!为什么朕说什么都不算?为什么所有事都要听母后的?太傅说,朕是天子,是天下之主!可朕连修一条河都不能自己做主吗?!”
沈如晦心中刺痛,却依旧绷着脸:“因为你还小,因为治国非儿戏!母后所做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这大胤江山!”
“为了朕?”萧胤的眼泪终于掉下来,他仰着小脸,泪水混着不甘,“可是母后,你有没有问过朕想要什么?朕不想总是坐在那里,像个木偶一样,听你说话,然后说‘准奏’!朕也不想每次去文华阁,听那些永远也听不懂的赋税、边防、河道!朕累了!朕想像先帝那样,自己说了算!”
他说完,再也忍不住,呜咽着,推开挡在身前的一名内侍,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太极殿。
沈如晦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殿外的寒风灌进来,吹动她玄色朝服的下摆,冰冷刺骨。阿檀担忧地上前,为她披上一件厚重的貂绒斗篷。
“娘娘……”
沈如晦抬手止住她的话,目光空茫地望着萧胤消失的方向。良久,她才低低地、近乎自语般道:
“他长大了……开始要‘自己说了算’了。”
回到文华阁,沈如晦屏退了所有人,只留阿檀在身边。她褪去沉重的朝服冠冕,只着一身素白中衣,靠坐在暖阁的软榻上,闭目不语。眉宇间的倦色与沉郁,浓得化不开。
阿檀点上安神的苏合香,又斟了热茶,却不知该如何劝慰。
“阿檀,”沈如晦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去查查,近日都有谁,常去陛下宫中?除了太傅、讲官,还有哪些宫女、内侍,与陛下说话最多?尤其是……沈夫人近日,可常去探望陛下?”
阿檀心头一凛,瞬间明白了沈如晦的怀疑。她低声道:“奴婢这就去查。沈夫人那边……自入宫后,确实常去给陛下送些亲手做的点心、小玩意儿,也陪陛下说过几次话,但时间都不长,多是些家常关怀,并未听闻涉及朝政。”
“家常关怀……”沈如晦重复着这四个字,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是啊,家常关怀。问问陛下读书累不累,说说宫外有趣的见闻,或许……再不经意地提一提,哪朝的权臣如何架空幼主,哪朝的太后如何垂帘听政不肯还权……润物细无声,才是最可怕的。”
她睁开眼,眸中一片幽暗:“本宫这个姐姐,在江南商场沉浮十年,岂会是简单人物?她太懂得如何不着痕迹地,撩拨一个孩子的心思了。”
阿檀犹豫道:“娘娘是怀疑……沈夫人她……”
“本宫不希望是她。”沈如晦打断她,声音里透着一丝罕见的脆弱与挣扎,“她是本宫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了。”
可理智却在冷酷地提醒她:姐姐归来的时机太过巧妙;她对江南世家的了解超乎寻常;灰隼从江南带回的调查,看似详实,却总有些关键处语焉不详,像是被人精心修饰过;还有萧胤突如其来的转变……这一切,真的只是巧合吗?
“去查。”她最终只是吐出这两个字,重新闭上了眼睛,仿佛耗尽了力气。
阿檀无声退下。
调查需要时间。而裂痕,一旦产生,便只会加速扩大。
次日,萧胤称病,未来文华阁听讲。沈如晦派太医去瞧,回禀只是有些风寒郁结,休养两日便好。她亲自去萧胤寝宫探望,却见孩子背对着她躺在榻上,任凭她温言询问,只是闷闷地应着,不肯回头看她。
又过了两日,萧胤“病愈”,却不再每日来文华阁,只隔三差五来一次,来了也是心不在焉,问十句答不上一句,与从前判若两人。朝会上,他虽不再像那日般公然反驳,却时常沉默,或是在沈如晦询问时,给出一些明显未经思考、敷衍了事的回答。
沈如晦看在眼里,痛在心上,却无法强迫。她知道,有些东西,一旦失去,便再也找不回来了。那份母子间曾有的依赖与信任,正在被权力的阴影和有心人的挑拨,一点点侵蚀、瓦解。
这日午后,沈如雪照例来文华阁请安,顺便回禀几件后宫用度核算的琐事。她今日穿了件淡青色的织锦袄裙,外罩银鼠皮坎肩,衬得肤色白皙,温婉可人。事情回禀完毕,她并未立刻离去,而是看着沈如晦略显憔悴的面容,关切道:
“妹妹这几日气色不佳,可是又熬夜处理政务了?还是……为了陛下的事情烦心?”
沈如晦放下手中的笔,揉了揉眉心:“朝中事多,陛下又正值叛逆年纪,有些头疼罢了。”
沈如雪叹了口气,在她身旁的锦凳上坐下,语气充满了同情与无奈:
“陛下到底是长大了,男孩子嘛,到了这个年纪,总有些自己的想头,不愿再事事被人管着。尤其……他身份又如此特殊。妹妹你平日政务繁忙,难免有顾不到他心思的时候。我前两日去给陛下送新做的栗子糕,瞧着他一个人闷在书房里,对着一本《太祖实录》发呆,小模样怪可怜的。”
她顿了顿,像是随口闲聊:“说起来,太祖皇帝也是幼年登基,全赖忠臣辅佐,才平定天下。可见这君主啊,无论年纪大小,身边总得有真正替他着想、能帮他拿主意的人。妹妹你虽是一片苦心,事事替他筹划周全,可落在孩子眼里,或许……会觉得束手束脚,喘不过气呢。”
她的话说得极有技巧,看似全是体谅沈如晦的辛苦和萧胤的成长烦恼,没有一句直接挑拨,却字字句句都在暗示:沈如晦管得太多,萧胤感到窒息,他需要“真正替他着想”的人。
沈如晦抬起眼,静静地看着沈如雪。姐姐的眼神依旧温柔,充满了对她的心疼和对萧胤的怜爱,看不出丝毫异样。
“阿姐说得是。”沈如晦缓缓道,“是本宫疏忽了。总当他还是孩子,却忘了他一天天在长大,会有自己的想法。往后,是该多听听他的意思。”
沈如雪欣慰地笑了:“妹妹能这样想就太好了。你们母子……终究是最亲的人,有什么话,说开了就好。陛下那儿,我若得了空,也再多去陪陪他,开解开解。这孩子,心里其实最敬重你了,只是有时候抹不开面子。”
又说了几句闲话,沈如雪方才告辞离去。
沈如晦独自坐在案前,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镇纸上划过。姐姐的话,像羽毛一样轻,却在她心头压上了千斤重石。
开解?陪陪他?
是去开解,还是去继续灌输那些“皇帝应有权威”、“不应受制于人”的念头?
她忽然觉得无比疲惫,一种深入骨髓的、源自信任坍塌的寒冷,包裹了她。
窗外,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殿宇飞檐,又要下雪了。
这深宫之中,风雨似乎从未停歇。外有强敌环伺,内有世家怨望,如今,连她一手抚养、倾注了无数心血的“儿子”,连她失散多年、心心念念的姐姐,都似乎站在了那越来越浓的迷雾之后,身影模糊,心思难测。
权力的巅峰,原来是如此寒冷孤寂。
她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那压抑的天空。
胤儿,若这真是你想要的……若这真是别人想让你要的……
母后该拿你怎么办?
雪花,终于一片、两片,悄然飘落。初时细小,很快便密集起来,纷纷扬扬,覆盖了宫殿的琉璃金顶,也掩去了庭院中最后一点残存的秋色。
寒冬,真的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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