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江南的秋雨失了节制,化作连绵不绝的滂沱。先是淅淅沥沥数日,而后骤然狂暴,如天河倒倾,昼夜不息地冲刷着饱经沧桑的江淮大地。长江、淮河及其无数支流在短短十数日间水位暴涨,浑浊的河水如同挣脱囚笼的凶兽,咆哮着漫过堤岸,冲垮圩田,吞噬村庄。千里沃野,顷刻间沦为泽国。
告急的奏报,如同被水浸泡过的纸片,带着仓皇与绝望的气息,一封接一封,经由八百里加急,送入深秋初冬的京城。当第一份关于“江宁府外围三县被淹,百姓溺毙无算”的急报送到文华阁时,沈如晦刚刚披衣起身,窗外还是黎明前最深的墨蓝色。
她立刻召集了户部、工部、兵部主要官员,连早朝都提前了半个时辰。太极殿内灯火通明,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沈如晦面色沉静,眼底却布满血丝,她连夜已草拟了数道应急旨意。
“灾情如火,刻不容缓。”她的声音斩钉截铁,压过了殿外呼啸的风声,“着令户部,即刻从太仓调拨第一批赈灾粮米五十万石,库银一百万两,火速运往江宁。工部,调集熟悉河工的官吏、工匠,携带物料,赶赴各主要溃堤处抢修。兵部,命江宁、镇江、扬州等地驻军,全力协助转移灾民,维护秩序,严防匪盗趁乱劫掠。”
一道道命令清晰果断,显示出她应对危机的老练。她甚至特意点了新任吏部尚书王禹:“王尚书,此次赈灾,用人是关键。着吏部速拟名单,选派清廉干练、熟悉地方情形的官员,充任‘赈灾使’,分赴各受灾府县,专责钱粮发放、灾民安置、疫病防治,直接对朝廷负责,不受地方节制!”
这是吸取了之前赋税征收时地方官员掣肘的教训。王禹肃然领命:“臣遵旨,今日午时前便将名单呈上。”
小皇帝萧胤坐在龙椅上,裹着一件厚实的玄狐皮大氅,小脸在殿内通明的烛火下显得有些苍白。他听着沈如晦一连串的部署,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垂下眼睫,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大氅边缘柔软的皮毛。自上次朝会冲突后,他在公开场合越发沉默。
沈如晦的目光掠过他,心中微涩,却无暇细究。天灾面前,任何个人情绪都必须让位于万千生灵。
赈灾的机器迅速开动起来。朝廷的旨意和第一批钱粮以最快的速度南下。消息传出,京城市井间对摄政皇后雷厉风行的手段不乏赞许之声,连一些原本对她心有芥蒂的官员,私下里也不得不承认,应对如此突发大灾,她的反应和调度确属上乘。
然而,阴谋的种子,早已在人们看不见的角落里,悄然埋下,并借助这场滔天洪水,疯狂滋长。
第一批钱粮运抵江宁府时,已是十日后。连绵的秋雨终于渐歇,但洪水退去后的江淮大地满目疮痍,泥泞遍野,倒塌的房屋,漂浮的牲畜尸体,以及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灾民,构成了触目惊心的景象。
奉命统筹江宁府赈灾事宜的,是户部一位姓刘的郎中,为人素称谨慎。他抵达后,立即会同江宁知府,设立官办粥厂,按册发放赈粮。起初几日,秩序尚可。灾民虽然挤挤挨挨,但总归能领到一碗稀薄的粥水,暂时吊住性命。
变故发生在第七日。
那日清晨,负责煮粥的衙役打开米仓,愕然发现原本应堆满仓廪的官米,竟只剩下薄薄一层铺在仓底,而且米色灰暗,掺杂着大量沙砾和霉变的颗粒。同时,掌管银钱账目的书吏也惊慌来报,账上记录拨付用于采购药材、搭设窝棚的银两,与实际库存严重不符,有近三成不翼而飞!
消息传出,早已在饥饿和绝望边缘徘徊的灾民瞬间炸开了锅。他们围堵府衙,哭喊、怒骂、推搡,要求朝廷给个说法。江宁知府焦头烂额,一面弹压,一面紧急上报。
而更致命的打击接踵而至。几乎在同一时间,镇江、扬州等地也传来类似消息:赈灾粮米严重短缺、质量低劣,银钱账目混乱,地方官员互相推诿扯皮。灾民的情绪如同干柴,被这克扣贪墨的火星一点,轰然燃起。镇江城外,数百愤怒的灾民砸毁了粥厂,冲击官仓,与维持秩序的官兵发生激烈冲突,死伤数十人。扬州府下辖的一个县,灾民甚至聚众攻占了县衙,将县令捆绑起来游街示众,高喊“狗官贪墨,朝廷无道”!
暴乱的消息,伴随着“朝廷赈灾不力、官员中饱私囊、致民变蜂起”的骇人传闻,以比洪水更快的速度,溯流而上,席卷了整个大胤朝野。
京城,瞬间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文华阁内,气氛降到了冰点。沈如晦面前摊开着数份来自不同渠道的急报:江宁府的请罪疏,镇江驻军的平乱简报,以及暗卫通过特殊渠道送回的秘密情报。每一份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口发痛。
她派出的赈灾使,并非无能之辈。刘郎中在密信中痛心疾首地写道,粮米入库时他曾亲自查验,确为优质官粮,银钱账目起初也清晰。问题似乎出在入库后的保管、转运和发放环节。有证据指向几个掌管具体事务的府县佐贰官,以及当地一些与官府往来密切的米行、车马行。这些人要么突然暴病,要么消失无踪,留下的线索七零八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匆忙抹去。
而暗卫的情报则更触目惊心:有迹象表明,此次参与克扣、转运劣质粮米的,不止地方胥吏,似乎还有江南某些世家暗中控制的商铺影子。他们以极低的价格收购陈年霉米、掺沙劣粮,通过贿赂地方官员,替换了部分官粮,赚取暴利。更令人不安的是,在暴乱发生前,似乎有人故意在灾民中散布“朝廷无心赈灾”、“粮食都被贪官分了”等谣言,激化矛盾。
“娘娘,”阿檀脸色发白,声音发颤,“外面……外面流言传得厉害,都说……都说是因为娘娘新政严苛,得罪了天下官绅,他们才联手在赈灾时使绊子,要让娘娘……要让娘娘失尽民心,下不来台。”
沈如晦没有立刻说话。她走到窗前,推开窗。初冬的寒风凛冽地灌进来,吹散了阁内令人窒息的暖意,也让她发热的头脑清醒了些。窗外天色阴沉,铅云低垂,似乎又要下雪了。
这不是天灾,至少不全是。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针对她的阴谋。利用天灾,挑动民变,最终将一切罪责引向她这个摄政皇后。好毒辣的手段,好周密的算计!
是谁?江南世家?朝中守旧派?还是……南疆那个“明主”的触角,已经伸到了这里?又或者,他们早已联手?
她想起姐姐沈如雪。这些日子,姐姐依然常来文华阁,帮她打理一些宫廷用度账目,偶尔提及江南水患,也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还主动提出可以动用她之前在江南经商的人脉,帮忙采购一些急需的药材。自己当时虽未完全应允,却也觉得姐姐是一片好心。
可现在……沈如晦闭上眼。灰隼对姐姐在江南过往的调查,始终有些关键处模糊不清。姐姐对江南世家、商路的了解,是否远超一个普通商人?她推荐采购药材的渠道,又是否干净?
疑窦如冰锥,刺得她心底生寒。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内侍略显惊慌的通传:“陛下驾到——”
沈如晦转身,只见萧胤在一群内侍的簇拥下走了进来。他今日未穿龙袍,只着一身石青色常服,小脸紧绷,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怯懦或依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沈如晦陌生的、带着审视和压力的光芒。
“儿臣给母后请安。”他依礼躬身,语气却平平。
“陛下怎么来了?今日太傅的功课可做完了?”沈如晦压下心中纷乱,温声问道。
萧胤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直接道:“母后,江南民变之事,儿臣听说了。朝野议论纷纷,都说……都说是因为母后派去的官员无能,或是用人不当,才酿成如此大祸,致使朝廷威信扫地,百姓受苦。”
沈如晦心一沉,看着他:“陛下也如此认为?”
萧胤避开她的目光,盯着地上光可鉴人的金砖:“儿臣不知。但太傅说,为君者,当以民心为重。如今民心浮动,怨声载道,总是……总是朝廷有做得不对的地方。几位阁老、御史,也联名上了折子,说……说……”
“说什么?”沈如晦声音冷了下来。
萧胤似乎鼓足了勇气,抬起头,看着沈如晦,一字一顿道:“他们说,请母后以江山社稷为重,暂避嫌疑,将赈灾事宜,交由……交由更有威望、更得民心的大臣全权处置。以免……以免母后继续主政,激化矛盾,酿成不可收拾之后果。”
终于来了。沈如晦心中一片冰凉。守旧派果然抓住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不仅将脏水泼到她身上,更直接唆使皇帝,要求她交权!
她看着萧胤,这个她耗费无数心血抚养、教导的孩子,如今却成了别人攻击她的棋子。那眼神里的疏离和隐隐的指责,比江南的洪水更让她感到彻骨的寒冷。
“陛下,”她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江南之事,确有官员贪墨无能,本宫绝不姑息,已下令严查严办。但此事蹊跷甚多,恐非表面看来那么简单。有人欲借天灾,扰乱朝纲,其心可诛。此时将赈灾之权轻易交出,正中奸人下怀。”
萧胤却道:“可若是母后继续主理,百姓怨气难平,又如何是好?几位阁老都说,唯有德高望重之老臣出面,方能安抚人心,平息民怨。母后……母后毕竟……毕竟是女子,又推行新政,得罪了许多人……”
“女子”二字,他说的很轻,却像一根针,狠狠扎进沈如晦心里。连他都开始用这个来质疑她了。
殿内死寂。炭火盆里的银霜炭发出轻微的爆裂声。
就在这时,阁外再次传来通传,声音急促:“启禀娘娘,陛下!文渊阁柳阁老、都察院陈左都御史、礼部张侍郎等十七位大臣,于宫门外跪求面圣,呈递联名奏疏,言……言江南民变,乃摄政皇后失德专权所致,请陛下为江山计,为苍生计,即刻下旨,收回皇后摄政之权,另简贤能,主持赈灾,抚平民乱!”
十七位大臣,宫门跪谏!这是逼宫!
沈如晦猛地看向萧胤。小皇帝显然也被这阵势吓到了,小脸更白,眼神慌乱了一瞬,但随即又强自镇定下来,甚至,沈如晦在他眼底看到了一丝……被鼓动起来的、属于少年天子的“决断”光芒。
“陛下,”沈如晦的声音沉静如铁,却蕴含着风暴来临前的压力,“您意下如何?”
萧胤避开她锐利的目光,低声道:“儿臣……儿臣觉得,阁老们所言,或许……或许不无道理。母后……不妨暂避一时,待江南事平……”
“陛下!”沈如晦厉声打断他,凤目含威,周身气势骤然凛冽,那久居上位的威压让萧胤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您可知,这道口子一开,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您亲手将权柄,交到那些视新政如仇寇、视女子如草芥的守旧老臣手中!意味着本宫这些年呕心沥血推行的国策,将尽数付诸东流!意味着这大胤的朝堂,将重归暮气沉沉、世家盘踞的旧日模样!而江南的灾民,他们的生死,又岂会真的被那些只知争权夺利、满口仁义道德的老朽放在心上?!”
她一步步逼近萧胤,字字铿锵:“您要做的,不是听信谗言,自毁长城!而是应与本宫一道,彻查江南贪墨,严惩祸国蠹虫,安抚受灾百姓,向天下证明,朝廷有能力、有决心处理好这场灾祸,给万民一个交代!”
萧胤被她气势所慑,呐呐不能言,眼中闪过挣扎。
然而,宫门外,那十七位大臣跪求面圣、要求皇后还政的消息,已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整个皇宫,乃至京城的高门府邸。无数双眼睛,或担忧,或兴奋,或冷漠,都聚焦在了文华阁,聚焦在了这对名义上的母子,实际上的权力掌控者与未来君主身上。
水患引发的滔天巨浪,终于化作了最险恶的政治风暴,将沈如晦连同她脚下看似稳固的权力基石,一同卷入漩涡中心。
窗外,第一片雪花,悄然飘落。
寒冬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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