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寒气被面包店内蒸腾的热浪与麦香驱散了大半。索菲·杜兰德将最后一个长棍面包用油纸细心地包好,递给面前一位熟识的老太太,脸上习惯性地扬起一个温暖的微笑。
“祝您有愉快的一天,马丁夫人。”
“你也一样,我亲爱的索菲。”老太太接过面包,慈祥地拍了拍她的手,“你的面包总是能带来好运。”
送走了今天清晨的最后一位顾客,面包店暂时陷入了一种忙碌间隙特有的宁静。只有烤箱深处隐约传来的、面团膨胀时细微的噼啪声,以及墙上老式挂钟不疾不徐的滴答声,填补着这片空旷。
索菲没有立刻去收拾略显凌乱的柜台,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开始准备下一批面团。她只是有些疲惫地在那张用了多年、表面布满划痕的木质柜台后坐了下来。清晨的忙碌像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一片被担忧和思念浸透的沙滩。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柜台一角,那张被反复摩挲、边缘已经有些起毛的信纸上。那是她收到的、唯一一封来自艾琳的回信。
信的内容很短,字迹潦草,只简单地报了平安,提及部队换防,一切尚好,让她勿念。落款日期,已经是将近两个月前。信纸上,有几处难以察觉的、颜色略深的斑点,像是水滴干涸的痕迹,索菲不敢去深想那是什么。
在这封信之后,她又寄出了好几封。每一封都塞满了她的牵挂、面包店的琐事、巴黎渐渐变化的街景,还有她强装出来的、试图传递过去的乐观。
她谈论着尝试的新配方,谈论着邻居家的猫又生了小猫,谈论着天空难得的晴朗……她写了那么多,仿佛只要墨水足够多,纸张足够厚,就能搭建起一座跨越战火、直通艾琳身边的桥梁。
然而,石沉大海。
没有回信。一封都没有。
起初,她还能用邮路不畅、部队频繁移动来安慰自己。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沉默变得越来越沉重,像一块不断吸水的海绵,坠在她的心口。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那封唯一回信上艾琳的签名。冰冷的纸张触感,无法带来丝毫慰藉。
不能再这样等下去了。
索菲深吸一口气,仿佛要驱散胸腔里的滞涩。她拉开放置票据和零钱的小抽屉,从最里面拿出一叠干净的信纸和那支艾琳曾经用来演算公式、如今被她用来书写思念的钢笔。
笔尖落在纸上,墨水晕开一个小小的圆点。她停顿了一下,然后开始书写,笔划因为内心的急切而略显急促。
「我最亲爱的艾琳:」
「又是一个见不到你回信的早晨。我不知道这封信能否顺利到达你手中,也不知道你此刻身在何处,是否安好。这种无知的感觉快要将我逼疯了。」
「巴黎下了一场小雨,街道湿漉漉的,反射着煤气灯的光,如果你在,一定会说像洒满了碎钻石。我尝试做了你以前很喜欢的苹果挞,但总觉得味道不对,大概是因为缺少了某个挑剔的食客的评价……」
她写着,将日常的碎片、内心的焦灼,一点点倾注到笔端。她不敢写太多关于战争的消息,怕增加她的负担;也不敢流露出太多的恐惧,怕动摇她的意志。
她只能写这些看似无关紧要的日常,试图用这些平凡的丝线,将那个远在未知险境的爱人,与这个她们共同构筑过的、温暖而具体的世界连接起来。
「……我昨晚又梦到你了,梦到你还在阁楼上,对着那些写满公式的稿纸皱眉头。醒来时,枕边是空的……艾琳,请你一定要……」
她的笔迹在这里有了一个明显的停顿,墨水在纸上凝聚,仿佛承载不住后面那个沉甸甸的词语。
就在这时,面包店的门被人推开了,门楣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叮铃”声。
索菲沉浸在自己的情绪和书写中,没有立刻抬头。她以为是又一位早起的顾客,或许是想买刚刚错过的、最后一条长棍面包。
然而,进来的似乎不止一个人。她听到几声低低的、带着些许惊讶和议论的交谈声。这在她这间社区小店里并不常见。
“……看哪,一位士兵!”一个压低的女声说。
“哦!真的!你看她的臂章……是一名士官!”另一个声音,带着更多的确定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士官?索菲握着笔的手指微微一顿。艾琳……艾琳只是士兵,不是士官。一股微小的失望,像细针一样刺了她一下。不是她。怎么可能是她呢?她还在远方的前线,在泥泞和炮火之中。
她努力收敛心神,试图继续写完那句“请你一定要保重”。但顾客们的低语并未停止,反而因为这位不期而至的军人的出现,带来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她听到有人喊了一句:“Vive la France!(法兰西万岁!)”
这声低语在安静的面包店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后方民众对前线军人惯有的、混合着感激、同情和距离感的敬意。
就在这时,一个更加清晰、带着孩童特有的、未经世事过滤的稚嫩嗓音响起,充满了纯粹的好奇,甚至有些刺耳:
“maman, pourquoi elle est si sale?(妈妈,她为什么这么脏?)”
这句话像一块冰,瞬间砸进了索菲的心里。脏?一位刚从战场下来的士兵,风尘仆仆,军装破旧,沾满泥泞……以及“她?”她有些疑惑,同时脑海中某个模糊的影像开始重叠,心脏骤然漏跳了一拍。一种莫名的、强烈的预感,像电流般窜过她的脊背。
她猛地抬起头,手中的钢笔“啪嗒”一声掉在未写完的信纸上,滚动的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突兀的墨痕。
她的目光越过柜台,急切地投向门口。
一个身影站在那里。
一身沾满干涸泥点、颜色晦暗的蓝灰色军装,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腰间的武装带松垮地挂着,一个看起来同样饱经风霜的行囊背在身后。军帽的帽檐下,是一张苍白、憔悴、布满疲惫的脸颊,眼窝深陷,嘴唇干裂。
但是那双眼睛……
那双曾经在索邦大学的图书馆里闪烁着理性光芒,曾经在面包店的阁楼上温柔地凝视她,曾经在离别时强忍泪水的灰蓝色眼睛,此刻正穿过面包店里温暖的光线,穿过空气中漂浮的面粉尘埃,直直地、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确认,望着她。
尽管那面容被风霜和疲惫刻上了陌生的痕迹,尽管那身军装让她显得如此遥远而坚硬,但索菲的灵魂在那一瞬间就认出了她。
是艾琳。
真的是艾琳。
索菲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绪、所有的担忧、所有书写到一半的词句,全部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的冲击碾得粉碎。
巨大的震惊、排山倒海的安心,以及一种尖锐的疼痛瞬间攫住了她。
然后,在这一切之下,一丝她自己都未能立刻理解的、灼热的异样感悄然窜过。
是艾琳消瘦却依然清晰的下颌线条?是军装包裹下,那具她曾无比熟悉、如今却笼罩着陌生故事的身体,如此真实地立在眼前?这感觉太不合时宜,被她立刻压入心底最深处,只剩下眼眶的酸涩和颤抖的双手。
她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出的声音微弱而颤抖,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惶:
“艾琳?真的是你?”
站在门口的艾琳,似乎因为这句确认而微微晃动了一下。她看着索菲,看着那张她曾在无数个血腥的夜晚、依靠记忆的碎片才能拼凑起来的脸庞,看着那双眼眸中倒映出的、自己此刻狼狈而陌生的影像。
她尝试牵动嘴角,想要露出一个笑容,一个能够安抚索菲,也能安抚自己的笑容。但那笑容牵扯着僵硬的面部肌肉,最终只形成一个极其艰难、混合着无尽疲惫、如释重负以及深埋痛苦的、难看的苦笑。嘴角上扬的弧度,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然而,她的眼神是确定的,是穿透了所有硝烟与隔阂,最终锚定在归宿之上的坚定。
她开口了,声音沙哑、干涩,仿佛很久未曾用来呼唤这个名字,却又带着一种穿越了千山万水、终于抵达的、尘埃落定的平静:
“是我,索菲,是我,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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