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就那样站着,对视着。
时间在面包店温暖的空气里流淌,挂钟的秒针走过了整整一圈,艾琳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屏着呼吸。她缓缓吐出一口气,那气息在清晨微凉的空气里化作一团白雾,又迅速消散。
索菲先动了。
不是扑过来拥抱,不是哭泣,只是慢慢、慢慢地抬起手,指尖在空中停留了一瞬,最终轻轻落在了柜台上,离艾琳搁在那里的、沾着泥污的手只有几厘米的距离。
“回来就好。”索菲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回来就好。”
她又重复了一遍,这次声音更坚定了一些,像是在对自己确认。
艾琳点了点头,动作有些僵硬。她的目光终于从索菲脸上移开,环顾四周——熟悉的木质柜台,玻璃展示柜里排列整齐的面包,墙上挂着的那幅小风景画,角落里堆着面粉袋……一切都和她记忆中一样,又好像完全不同。物品还是那些物品,但她看它们的眼神已经变了。
“收拾一下吧。”索菲说,语气恢复了平日里的那种温和的坚定,“你先……”
艾琳又点了点头。她转身,动作依然带着军人特有的刻板和谨慎,仿佛随时准备应对突然的命令或袭击。
她绕开柜台,走向后面的工作间——那里有洗手池,有存放围裙的挂钩,有通往楼上的窄小楼梯。
她的帽子还戴在头上。走到工作间门口时,她才想起这件事,伸手将它摘了下来。那是一顶标准的军帽,蓝色的套罩在原本的红色上。
她盯着帽子看了几秒,才把它挂在了门旁那个她曾经无数次挂过围裙的木质挂钩上。
帽子挂在熟悉的挂钩上,却显得格格不入。
她走回柜台前。索菲已经开始收拾刚才那位顾客用过的咖啡杯和盘子,动作轻巧而熟练。艾琳看着她的手——那双她熟悉的手,手指因为常年揉面而关节略显粗大,但依然灵活。
曾经,她最喜欢在清晨看索菲工作的样子,那些简单的动作里有一种令人安心的韵律。
艾琳下意识的拿起了一旁的抹布,她想帮索菲的忙,同时也是不愿自己闲下来,在前线,只有做事的时候,才能不去想一切,才能度过那段难熬的时光
“我来帮你。”艾琳说,手中拿着抹布。
但索菲把抹布拿走了了。
不是拒绝的姿态,而是一种下意识的保护——保护她的面包店,也保护艾琳自己。她看着艾琳,眼神复杂,最终落在艾琳的裤子上。
那条裤子曾经是鲜艳的红色,是法军步兵标志性的“红裤子”。但现在,它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
深褐色的泥灰、暗色的污渍、磨损到发白的痕迹,层层叠叠地覆盖在布料上,让原本醒目的红色变成了一种肮脏的、模糊的暗色调。
“不用了。”索菲的声音很轻,她凑近了一些,几乎是耳语般地说,“你……先去洗洗吧。这些泥灰,沾到面包上,会让我的面包卖不出去的。”
她说这话时,脸上露出一丝熟悉的、带着狡黠的微笑——那是她平时用来跟挑剔的顾客周旋时的表情,温和但不容置疑。
艾琳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裤子。是的,确实很脏。
她甚至能闻到从布料上散发出的那种混合了硝烟、泥土、汗水和某种难以名状的战场气息的味道。在圣尼古拉村的仓库里,在“四十门八”的车厢里,这种气味是常态,没人会在意。
但在这里,在这充满麦香和干净气息的面包店里,这味道显得刺鼻而突兀。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索菲指了指楼上:“去好好泡一泡吧。”
艾琳又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身,走向通往二楼的楼梯。木质的楼梯在她脚下发出熟悉的吱呀声——这个声音,她在战壕里、在行军途中、在无数个难以入眠的夜晚,都曾试图在记忆中重现。现在,它真实地响在耳边,却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不真实感。
楼梯很窄,只能容一人通过。她一只手扶着墙壁,动作因为腰间的伤而显得有些笨拙。
伤口又在隐隐作痛,但她已经习惯了这种持续不断的钝痛,就像习惯了枪炮声一样。
二楼是她们的生活空间。小小的客厅,小小的浴室,以及——那间卧室。
艾琳在卧室门口停顿了片刻。门虚掩着,从门缝里能看到里面熟悉的陈设:那张双人床,那个靠窗的书桌,那个她曾经用来堆放书籍和笔记的旧书架。一切都和她离开时差不多,只是更整洁了——索菲一向爱整洁。
她推门进去。
房间里有种熟悉的、属于索菲的气息——淡淡的肥皂味,一点点薰衣草香,还有那种她说不清楚但一闻就知道是“家”的味道。
这味道和战场的气息如此不同,以至于她站在门口,又一次感到了那种强烈的、令人眩晕的对比。
她走到衣柜前,打开门。里面整齐地挂着她们的衣服——索菲的连衣裙、外套,还有她的几件旧衣服:两件衬衫,一条裙子,一件毛衣。索菲把她所有的衣物都保留着,甚至还按照她习惯的方式叠放着。
艾琳的手指拂过那些熟悉的布料。棉布的触感,羊毛的温暖……这些感觉她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了。在前线,布料只有粗糙的军装呢,僵硬而磨人。
她拿出一套干净的内衣,一件柔软的棉布衬衫,一条深色的裙子。然后她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衣柜角落里——那里,整齐地叠放着她曾经的几件衣服中颜色最鲜艳的一件:一件淡蓝色的衬衫,领口有精致的刺绣。那是索菲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她只穿过几次,因为觉得颜色太过张扬。
现在,这件衬衫的颜色在她眼中,竟然显得有些刺眼。
她关上衣柜,开始脱衣服。
首先是那件厚重的军装外套。纽扣有些难解,她的手指因为寒冷和长期握枪而变得僵硬笨拙。
好不容易解开所有扣子,她把外套脱下来,随手搭在椅背上。布料沉甸甸的,沾满了前线的尘土。
然后是里面的毛衣和衬衫。一层层脱下,每脱下一层,她都感觉像是卸下了一部分战场的重量。直到最后,她身上只剩下贴身的内衣和那条肮脏的“红裤子”。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左腰。
那里,纱布已经被她自己在路上换过,现在用简单的绷带固定着。她小心翼翼地解开绷带,一层层揭开,最后露出了伤口。
伤口已经结痂了。暗红色的痂皮覆盖在原本应该是平滑皮肤的地方,边缘还有些红肿。形状不规则,像一个丑陋的烙印,记录着那只蝎尾狮毒刺的轨迹。
艾琳用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疼痛依然存在,但已经不再尖锐。是一种沉闷的、持续的痛,提醒着她那次遭遇,也提醒着她活下来了。
她曾经见过太多没有结痂机会的伤口——那些伤口只会溃烂、感染,最终带走生命。她能活下来,伤口能结痂,这本身就是一种奢侈。
“至少我活下来了。”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轻声说,“至少我还能见到索菲。”
这就够了。在经历过她所经历的一切后,这就已经足够了。
她终于开始脱那条裤子。裤腰的纽扣和搭扣都很紧,她不得不稍微用力。当裤子从腿上滑落时,露出了下面苍白瘦削的双腿——腿上也有一些小的伤疤和淤青,都是在战场上留下的。
她拎起那条裤子,仔细端详。
原本应该是鲜艳的红色,但现在几乎完全被泥灰覆盖。这不是偶然弄脏的,而是有意的伪装。
她记得很清楚,在马恩河时,他们就已经开始着手弄脏这条裤子,在新兵来时,他们也告诉那些新兵们:把你们的红裤子弄脏。越脏越好。在战场上,鲜艳的颜色就是靶子。
从那以后,她和许多士兵一样,故意在泥地里打滚,用泥土和灰尘涂抹裤子,直到那刺眼的红色被掩盖。
这是一件小事,但也是一个标志——标志着他们从新兵变成了知道如何在战场上生存的老兵,标志着他们接受了战争的真实规则。
她把脏裤子卷起来,塞进角落的一个篮子里——那是专门放待洗衣物的篮子。然后她穿上干净的裙子,拿起准备好的换洗衣物和毛巾,走向浴室。
浴室很小,只有一个木质浴缸、一个洗手池和一个简陋的加热器。但现在,对艾琳来说,这间小小的浴室不啻于天堂。
艾琳扭开水龙头,让热水流出,热气蒸腾上来,在镜子上蒙了一层白雾。
艾琳站在浴缸边,盯着那荡漾的热水看了很久。在前线,热水是奢侈品中的奢侈品。大多数时候,他们只能用冰冷的溪水随便擦洗,或者干脆不洗。
在圣尼古拉村“休整”时,他们曾经轮流用一个大铁锅烧水,每人只能分到一小盆温水,还要抓紧时间,因为后面还有人等着。
而现在,这里有整整一浴缸的热水,只属于她一个人。
她慢慢踏入水中。
温度恰到好处——足够热,能驱散深入骨髓的寒冷,但又不会烫伤皮肤。当热水漫过脚踝、小腿、膝盖,最终包裹住她的整个身体时,她忍不住发出一声长长的、几乎是呜咽的叹息。
这是身体的本能反应。肌肉放松了,紧绷的神经似乎也稍微松弛了一些。她慢慢坐下去,让热水一直淹没到肩膀,然后闭上眼睛。
这一刻,所有的声音都远去了——巴黎街头的喧嚣,面包店楼下的动静,记忆中炮火的轰鸣,伤员的呻吟……一切都远去了。
只有热水的包裹,只有薰衣草的香气,只有这难得的、彻底的宁静。
她的思绪开始飘散。
有那么一瞬间——非常短暂的一瞬间——她几乎要相信了。相信战争只是一场漫长而可怕的噩梦,而现在,梦醒了。
她回到了她的面包店,她的阁楼,她的索菲身边。一切都将回到从前,回到1914年8月之前的那个夏天,回到那些充满阳光、面包香气和书本的日子。
但她知道这不是真的。
她的手无意识地抚摸着腰间的伤疤。那粗糙的痂皮是真实的。行李箱里那件脏军装是真实的。口袋里那张有效期只有六天的休假批文是真实的。
六天。
只有六天。
然后她就必须返回,返回那片泥泞,返回那个每时每刻都在吞噬生命的世界。
这六天的假期,就像一个短暂的休止符,插在一首永无止境的、残酷的交响曲中。
“战争也不是一场噩梦。”她对自己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它发生了。它还在发生。”
她睁开眼睛,盯着浴室天花板上熟悉的水渍痕迹。那痕迹的形状像一片云,她曾经和索菲一起躺在床上,猜测那像什么。索菲说像一只兔子,她说像一艘船。
现在,她看着那片水渍,只觉得它像一片被炮火撕裂的乌云。
但她很快止住了这些思绪。
不,现在不要想这些。至少在这六天里,不要想这些。
“至少在这六天里,”她轻声说,“我是人了。”
这句话很奇怪,但她知道它的意思。在前线,在战场上,人不是“人”。人是士兵,是数字,是消耗品,是武器的一部分。
你思考的方式是士兵的方式,你行动的方式是士兵的方式,你感受世界的方式也是士兵的方式。
你被训练成忘记自己是一个完整的人,只记得自己是一个战斗单位。
但在这里,在热水中,在面包店的二楼,她可以暂时放下那个身份。
她可以只是艾琳·洛朗,一个普通的年轻女大学生,爱着一个面包师,喜欢读书,会在早晨赖床。
即使只有六天。
她向后靠去,让后脑勺枕在浴缸边缘,闭上眼睛。
热水继续温柔地包裹着她。她能感觉到泥灰和污垢从皮肤上溶解、剥离,随着水流慢慢消散。
她能感觉到肌肉一寸寸地放松,那些因为长期紧张而几乎忘记如何放松的肌肉。她能感觉到呼吸逐渐变得平稳、深沉。
她让思绪放空。
不再想战场,不再想伤口,不再想六天后必须返回的现实。甚至不去想楼下的索菲,不去想她们重逢后还未曾真正说过的话,未曾真正有过的拥抱。
只是感受。
感受热水的温度。 感受薰衣草的香气。 感受身体传来的、久违的舒适感。
感受这一刻的宁静——脆弱、短暂,但真实存在的宁静。
浴室窗外传来巴黎街头的模糊声响:马车经过的辘辘声,远处传来的叫卖声,几个行人的谈笑声。
这些声音组成了一首属于和平生活的、杂乱但生动的背景音乐。
艾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她就那样躺着,在热水中,让自己暂时成为一个人——一个完整的人,一个有权利感受舒适、感受温暖、感受安宁的人。
即使只有六天。
即使六天后,她必须重新穿上那身沾满泥灰的军装,必须重新戴上那顶军帽,必须重新踏上返回前线的列车。
但至少现在,在这一刻,在索菲为她准备的这一缸热水中,她是艾琳,只是艾琳。
水渐渐凉了。她又加了一些热水,让温度重新回升。
这个简单的动作——转动水龙头,让热水流出——在前线是无法想象的奢侈。
她盯着水流,看了很久。
然后她再次闭上眼睛,让自己沉入这片奢侈的、暂时的安宁之中。
楼下,面包店里,索菲正在接待又一位顾客。
她的动作依然熟练,笑容依然温暖,但她的耳朵一直在听着楼上的动静。
她听到了水声,听到了加水的动静,然后,一片寂静。
她知道艾琳需要这段寂静。
所以她继续工作,揉面团,烤面包,接待顾客,让日常生活的节奏继续流淌。
但同时,她的心一直悬在楼上,悬在那个正在热水中试图洗去战场痕迹的爱人身上。
面包店里的顾客渐渐多了起来。早晨的高峰期到了。人们进来,买面包,喝咖啡,谈论天气,谈论战争新闻——那些从报纸上读来的、经过修饰的新闻。
没有人知道楼上有一个人刚从真正的战场回来,正在一缸热水中试图找回自己作为人的感觉。
而索菲知道。
她知道,所以她继续工作,用面包的香气,用日常的韵律,为楼上的艾琳构筑一个暂时的、脆弱的避风港。
在闲暇时,索菲靠在厨房的桌边,听着楼上隐约的水声。为顾客包装面包这些具体的忙碌,曾暂时填满了她的思绪。此刻安静下来,那异样的感觉再次涌上,比之前更清晰、更具象。
她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她们过去亲密时的画面,那些温暖的、属于两个年轻身体的记忆,与此刻楼上那个沉默、伤痕累累的归来者形成一种令人心碎的张力。
她感到一阵强烈的渴望——渴望触摸、渴望确认、渴望用最原始的方式驱散这长达数月的分离与恐惧。她用力攥紧了手中的抹布,指节发白。
“不,还不是时候,”她对自己低语,甚至感到一丝羞耻,“她刚回来,她需要……她不一样了。” 这份渴望与随之而来的克制,让她更加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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