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皮重得很，我费力地掀开一条缝。
最先撞入视线的，是一片浓郁到化不开的夜色，以及夜色中一抹火焰般的红。
视线晃晃悠悠地对焦，那红色逐渐清晰。
是头发，如同燃烧晚霞般的长发，被夜风拂起几缕。
再然后，是一张没什么表情，但眉宇间似乎凝着一丝无奈的脸。
“醒了？”
声音低沉平稳，像夜色里缓缓流淌的暗河。
我眨了好几下眼睛，才把眼前的景象和脑子里的名字对上号。
“……莱艮芬德先生？”
迪卢克看着我，那双红色眼眸里，映着蒙德城零星的路灯光，也映着我一脸茫然的模样。
他又轻轻叹了口气，这次我听清了。
“称呼我为迪卢克就好。你现在感觉如何？”
他说话总是这样，直奔主题，多余的修饰词一个都没有。
我被他扶着坐直了些，后背还靠着他结实的手臂。
环顾四周，我们正坐在某个我完全不认识的街角，身下是冰凉的石阶，远处酒馆的灯火早就熄了，整个蒙德城静得只能听见风声和我自己还有点乱的心跳。
“我……我怎么在这里？”我揉了揉眼睛，试图把困意和迷茫一起揉散，“现在什么时候了？我不是应该……在睡觉吗？”
迪卢克松开了扶着我后背的手，改为搭在屈起的膝盖上，姿态放松了些，但目光依旧落在我脸上。
“你……一点也不记得了？”他微微低头，红发滑落肩侧，“你刚刚……”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选择措辞。
夜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也让他肩上的披风轻轻晃动。
“我看见你一个人走在街道上，方向不是回家的路。有些疑惑，便想上前询问。”他的语速不快，“但无论我怎么叫你的名字，你都没有反应，只是径直往前走，脚步……很平稳，避开了路上的杂物，但就是对周围的一切，包括我的声音，毫无所觉。”
我听得脊背有点发凉。
“我拍了一下你的肩膀。”迪卢克继续道，红色眼眸微微眯起，“然后，你就直接晕倒了。在我扶住你之后，过了大概一刻钟，你才醒过来。”
我张了张嘴，半天才发出声音：“我……梦游了？”
所以温迪当时说的睡了一下午，可能根本不是指我在小巷里睡着，而是……看出了我状态不对？
不……等等，可那时候所有回忆我都记得。
这太不对劲了。
可这也太奇怪了！
我活了这么多年，从记事起就没这毛病。
要是真有，居勒什老师或者赛诺那个连我半夜偷吃厨房藏着的食物都能精准逮住的家伙，怎么可能不提醒我？
他们肯定早就拿着各种防治梦游一百法或者须弥古医学对离魂症的论述，拍我脸上了。
迪卢克看着我脸上变幻不定，写满“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的表情，摇了摇头。
“无论是否第一次，这行为本身很危险。蒙德城内深夜虽无大患，但独自游荡，意识全无，若遇意外，毫无自保能力。”
“可是……”我还是觉得难以置信，试图从记忆里抠出一点线索，但只有一片空白，“我真的从没有过……”
迪卢克没有立刻接话。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月色下拉得很长。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深沉的夜色，目光落回我身上。“先离开这里。你现在的住处，是丽莎小姐那里？”
我点点头，也跟着站起来，腿还有点软。
“我送你回去。”他言简意赅，转身迈开步子，走了两步，又停下，回头看我，像是在确认我跟上了。
我赶紧小跑两步，跟在他侧后方。
夜晚的蒙德城空旷又陌生，和他走在一起，那份安静就变成了某种令人安心的沉稳。
走了一段，我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一个问题。
“话说回来……莱艮芬德先生，”我习惯性的称呼刚出口，就看见他侧脸似乎绷紧了一点，赶紧改口，“……迪卢克。这么晚了，你还在街上……呃，散步？”
迪卢克的脚步顿了一下。
夜风把他淡淡的声音送过来：“处理一些酒庄的事务。”他不打算细说，迅速把话题扯了回来，“多余的敬称不必再用，直接称呼名字即可。”
“哦，好。”我识趣地没再追问。
一路无话。
直到走近丽莎那栋带个小庭院的房子，我才发现二楼书房的窗户亮着灯，一个人影正倚在窗边的栏杆上。
夜色里，那抹慵懒的紫色格外显眼。
“嗯？”丽莎的声音带着刚醒不久特有的微哑，还有一丝玩味，“这是怎么了？我的小兔，还有……迪卢克老爷？深夜造访，可真让人意外呢。”
她是怎么醒的？
我正疑惑，就感觉头顶一沉，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落了上来，还带着急促的喘息声。
团雀它一副累瘫了的样子，小胸脯剧烈起伏，还用小喙不满地啄了一下我的头发丝。
我大概明白了。
八成是这小家伙发现我不在，急得到处乱飞。
大概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突破了丽莎设在房间里的那些防打扰小机关，硬是把丽莎给叫醒了吧。
迪卢克抬头看向窗口的丽莎，点了点头：“丽莎小姐。有些情况需要告知你。”
丽莎挑了挑眉，视线在我和迪卢克之间转了一圈，随即笑了：“看来不是简单的夜游呢。稍等，我下来开门。”
几分钟后，我们三人，加上我头上打盹的团雀，已经坐在了一楼的小客厅里。
丽莎换上了一件舒适的紫色睡袍，外面随意披了件针织开衫，打着哈欠坐到了长方形桌子的主位。
迪卢克坐在她对面，背脊挺直，即便是在深夜的居家环境中，也保持着一种无可挑剔的仪态。
我则被安排在了侧面，一会儿看看面色平静的迪卢克，一会儿看看睡眼惺忪但眼神清明的丽莎，感觉自己像个等待会审的小孩。
可我真的是小孩吗？
团雀终于缓过气来，蹲在我发顶，小脑袋一点一点，仿佛在附和即将开始的审判。
迪卢克用他那种简洁明了的方式，将发现我的经过复述了一遍，没有任何添油加醋，但正因如此，听起来才更让人心里发毛。
“梦游……？”丽莎听完，指尖轻轻点了点桌面，睡意似乎消散了不少。
她挑了挑眉，看向我，“在须弥的时候，我可没发现你有这毛病。”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那双眼睛微微眯起，“半夜饿了摸去厨房找零食，被赛诺当成抓住的事，倒是有过。”
我脸上有点挂不住：“那、那是意外！而且我成功过一次！”
丽莎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她向后靠进椅背，姿态慵懒，但眼神却暗下去。
“哎……”她轻轻叹了口气，垂下了眼眸。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
荆夫港的事，虽然我没跟她细说，但她肯定从其他渠道知道了大概。
丽莎重新抬起眼，目光落在我脸上，“后天的梦游症状，并非不可能。”
她的声音放缓了，像是在梳理医学知识，又像是在分析我的状况。
“人在遭受重大冲击，精神承受极大压力或创伤后，是有可能出现这类行为的。”她停了一下，没有细说重大冲击是什么，但我们心照不宣。
“细想你这一路上的经历……”她没再说下去，只是又轻轻叹了口气，仿佛连回想都觉得疲惫。
“多谢你了，迪卢克。”丽莎转向红发的男人，语气真诚，“若不是你恰巧发现，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乱子。”
“不必客气。”迪卢克微微颔首。
我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试图缓和一下过于严肃的气氛：“那个……应该没那么严重吧？可能，也许，我只是……太累了，然后闭着眼睛出了趟门？”我试图挤出一个轻松的笑容。
“你看……呃海……”差点把所有人都不知道的事情说出来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战斗啊，我都挺过来了，没什么后遗症。总不能是因为连着几天甜品被偷，就恼羞成怒到梦游去找小偷算账吧？”
丽莎睨了我一眼，紫眸里闪过一丝“你在说什么傻话”的光芒。
“噢？”她拖长了调子，慵懒却带着压力，“如果不是梦游，那或许更糟噢。可能是间歇性失忆。这可比单纯的梦游症状棘手得多。现实与梦境的界限模糊，记忆出现空洞，极端情况下，可能连自己是谁、做了什么都会混淆，酿成的后果……难以预料。”
听起来真的很严重啊。
丽莎顿了顿，指尖卷起一缕胸前的长发，有些意味深长：“看来，有必要通知一下老师和赛诺了。我想，这普天之下，能让你老老实实听话，认真对待自己身体的，大概也只有这两位加起来的份量了吧？”
我立刻抗议：“我也很听你话的！”
虽然她经常使唤我，但我大部分时候都乖乖照做了啊。
“那就不要再做危险的事情了，小兔。”丽莎的语气软了下来，带着无奈，“至少，在搞清楚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之前，安分一点。”
我默默垂下了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布边缘。
头顶的团雀也叽了一声，像是在附和丽莎。
“我想，”迪卢克的声音打破了寂静，他的目光平静地投向我，“丽莎小姐的意思，并非要阻止你前进，或扼杀你帮助他人的意愿。”
我抬起头看向他。
他继续说道：“只是希望，在此类选择出现时，你能为自己，留下足够安全的退路，或者，至少是清醒的认知。”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最后只是淡淡道，“毕竟，你似乎总有那种……不顾前后的倾向。”
这话听起来有点耳熟。
丽莎的眉梢高高挑起，视线在我和迪卢克之间来回扫视，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探究和兴趣。
“噢？”她拖长了语调，眼眸里闪烁着八卦的光芒，“听起来……你们之间，似乎有些我所不知道的故事？关系很……熟悉？”
我头皮一麻。
果然，丽莎的雷达启动了。
迪卢克面色不变，只是简洁地回应：“偶有交集，她帮过酒庄的忙。”
但丽莎显然没那么好打发。
她看看迪卢克那副无可奉告的平静脸，又看看我一脸求别问的尴尬样，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罢了。”丽莎优雅地掩嘴打了个小哈欠，似乎暂时放过了这个话题，“总之，今晚多谢迪卢克老爷送这小麻烦回来。关于她的事，我会留意，也会考虑是否需要采取进一步措施。”
她的目光渐渐落回我身上，带着警告，“至于你，从明天开始，晚上给我老老实实待在房间里。我和团雀都会看着你。”她特意加重了看着两个字。
团雀在我头顶挺了挺小胸脯，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叽。
我：“……”
感觉自由受到了严重的威胁。
迪卢克起身：“既如此，我便不打扰了。”
丽莎也站起来送客。
我跟着送到门口，看着迪卢克红色的身影融入蒙德的夜色，很快消失不见。
关上门，丽莎回头看我，脸上那点慵懒的睡意彻底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严肃。
“跟我详细说说，今天一整天，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从你早上离开家门开始，一件都不要漏。”
我叹了口气，知道今晚的审问还没结束。
认命地开始从对着空冰柜哀嚎讲起，到遇见凯亚，收到怪信，救下可莉和利奥波德，被奇怪绿影偷走土豆饼，最后见到温迪……
只是，关于利奥波德那匪夷所思的委托，我犹豫了一下，暂时没有说。
那些麻烦，似乎比梦游更让人头疼，还是先处理眼前的问题吧。
丽莎安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
窗外，蒙德的夜，还很长。
而我的麻烦，似乎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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