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筲箕湾“合兴船厂”,九龙街市的灯光与人声,重新将张宗兴包裹。
这喧嚣曾是掩护,此刻听来,却仿佛隔了一层。
方才仓库中那场简短对话,仍沉沉地压着,让周遭的繁华都显得有些虚浮。
他没有直接回杜宅,而是让阿明开车,沿着弥敦道缓缓行驶。
霓虹灯牌流光溢彩,电车叮当驶过,
穿着旗袍或西装的男女出入酒楼戏院,报童挥舞着晚报在人群中穿梭。
这是一幅属于香港的、混杂着东方与西洋、奢侈与困顿的浮世绘。
就在这幅画卷之下,无形的战线正在延展,
而他刚刚承诺,要将自己和同伴的命运,更深地织入其中。
“兴爷,回商行还是……”
阿明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沉默的张宗兴,谨慎地问道。
“去‘振华’。”张宗兴道。
那里此刻应该只有苏婉清在。有些话,需要先与她商议。
“振华商行”的卷闸门已拉下,只留一扇小门。二楼里间的灯还亮着。苏婉清果然在,她面前摊开着账本和几份电报抄件,但显然心神不宁,听到脚步声立刻抬起头。
“张先生。”她站起身,目光迅速扫过张宗兴的脸,似在判断会面的结果。
张宗兴摆摆手,在她对面坐下,自己倒了一杯早已凉透的茶,一饮而尽。
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让他纷乱的思绪稍微沉淀。
“见到老周了。”他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谈得……比预想的深入。”
他没有隐瞒,将老周关于道路的分析、对香港独特价值的判断、以及“盟友”而非“下属”的合作定位,尽可能客观地复述了一遍。
最后,提到了那个关于“微光”与“灯”的比喻。
苏婉清安静地听着,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账本的边缘。她的表情没有太大变化,但眼神随着张宗兴的叙述,时而凝思,时而锐利。
“所以,他否定了我们去陕北的建议,希望我们留在香港,发挥我们已有的‘基础’和‘渠道’,成为他们在南方的一个重要情报与联络支点。”
苏婉清总结道,语气平静,
“条件是我们保持内部决策的自主,他们提供情报和支持,底线是抗日救国。”
“是。”张宗兴看着她,“你怎么看?”
苏婉清没有立刻回答。她走到窗边,望着楼下偶尔驶过的车辆,背影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单薄,却挺直。
“从理智上分析,这个提议是目前最符合我们处境和利益的选择。”
她缓缓道,“去陕北,不确定性太大,我们这群人的背景在那种高度强调‘纯洁’的环境里,可能成为负担甚至靶子。”
“留在香港,虽然危险,但环境熟悉,有杜先生、司徒前辈的遮蔽,我们活动的空间和方式都更灵活。”
“发挥商业和情报网络的优势,也确实是我们能做出的独特贡献。”
她转过身,目光直视张宗兴:
“但是,张先生,这不仅仅是利益计算。这意味着我们将正式、有组织地站到蒋介石政府的对立面,不仅是军统这样的特务机关,而是其背后的整个政权逻辑。”
“也意味着,我们将与一个我们并不完全了解其内部运作规则、权力结构和最终目标的政治力量深度捆绑。这种捆绑,一旦开始,恐怕很难轻易脱身。”
“未来的风险,可能远超我们现在的想象。”
她的话一针见血,点出了张宗兴内心深处那未曾明言的疑虑。
合作的基础是“抗日救国”和“不损害人民利益”,但如何界定“人民利益”?在复杂的政治斗争和未来的路线分歧中,他们这群“盟友”的位置将如何摆布?
“我知道。”张宗兴沉声道,
“所以老周强调了‘盟友’和‘尊重独立性’。这或许是眼下我们能争取到的最好条件。至少,他们承认我们的价值,并且愿意以一种相对平等的方式合作。这比单纯被利用或吞并要好。”
他顿了顿,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更重要的是,苏小姐,你我都清楚,单靠我们自己,在香港这样各方势力犬牙交错的地方,能支撑多久?毛人凤不会罢休,日本人更不会。”
“我们需要外力,需要更广阔视野的情报,需要一条在绝境时可能的退路。与延安合作,是目前能看到的、唯一可能提供这些的选项。而且……”
他想起老周眼中那种沉静的笃定,想起关于“微光”的比喻:
“而且,我隐约觉得,他们所指的那条‘发动老百姓’、‘自己管理自己’的路,虽然听起来艰难甚至有些……理想化,但或许,那才是这个积贫积弱、内忧外患的国家,真正能凝聚起力量、看到一线生机的方向。少帅最后让我‘看看北边’,恐怕也是看到了这一点。”
苏婉清静静地听着,眼中的锐利渐渐被一种复杂的深思取代。她知道张宗兴不是轻易会被空话打动的人,他做出这样的判断,必是感受到了某种超越言辞的力量。
“那么,张先生,你已经决定了?”她问。
“我个人的倾向,是接受这个合作框架。”张宗兴坦诚道,
“但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需要告诉阿明、铁锤,还有……容姑娘。听听他们的想法。尤其是铁锤他们,跟着我出生入死,我必须对他们负责,把前路的艰险和可能的转变,说清楚。”
苏婉清点了点头:“这是应该的。阿明和铁锤那里,我去说。他们信任你,但需要明白这不是简单的换个地方打鬼子。至于容姑娘……”
她略微迟疑,“她的处境特殊,心思也细腻。恐怕需要你亲自去一趟大屿山,和她谈。而且,她在那边是否安全,是否需要调整,也要尽快定下来。”
“我明天就去大屿山。”张宗兴立刻道,“你这边,除了和铁锤他们沟通,还要尽快根据老周给的新联络方式,建立一条可靠的单向情报接收渠道。”
“初期不要主动传递信息,先看看他们能提供什么,判断其价值与诚意。商行的正常业务不能停,而且要做得更‘干净’,这是我们最好的护身符。”
“明白。”苏婉清应下,随即又道,“另外,杜先生傍晚让人捎来口信,说警务处那边对慰问团的‘兴趣’似乎增加了,可能会在这两天要求毛人凤方面做出一些‘澄清’。”
“毛人凤原定后天的一个公开演讲,突然改为‘内部会议’。我们的舆论敲打,看来起了些作用。”
张宗兴嘴角微扬,露出一丝冷意:
“让他分心应付这些也好。苏小姐,继续留意各方动向。我总感觉,沈醉在新界搜捕失利,毛人凤被舆论所困,日本人又刚刚在报社恐吓上露了痕迹……他们不会沉寂太久,恐怕在酝酿新的动作。在我们与延安的渠道稳固之前,必须格外小心。”
“是。”
夜色更深,商行外的市声渐渐稀落。张宗兴感到一阵深切的疲惫,不仅是身体上,更是精神上的。每一次重大的抉择,都如同在暗礁中航行,需要耗尽心神去权衡、判断。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停下。
他走到商行临街的小阳台,点燃一支烟。微弱的火星在黑暗中明灭。香港的夜空难得清朗,能看到稀疏的星子。
他的目光不由望向南面,那是大屿山的方向,隔着黑色的海。
容姑娘此刻在做什么?是在油灯下写字,还是在听着潮声难以入眠?她是否也在思考着个人与家国、笔墨与硝烟之间的道路?
明天,他将要去见她,将今夜在筲箕湾仓库中点燃的星火,带到那片荒僻的海隅,看她眼中会映出怎样的光芒。
他知道,无论她是否完全理解或赞同,她都会支持他的决定。这份信任,让他肩上的责任愈发沉重,也让他心中的某个角落,变得异常柔软而坚定。
远处的海面上,似乎真的有渔火闪烁,微弱,执着,在无边的黑暗中,标记着生存与希望的位置。
张宗兴掐灭烟头,转身回到室内。路还长,夜还深,但方向既已选定,便只需步步前行。
“阿明,”他唤道,“备车,回杜宅。明天一早,安排船去大屿山。”
新的篇章,将从黎明后的海上航程开始。
而围绕着这座孤岛和这个民族的、更深层也更壮阔的斗争,也随着那仓库中的一次握手与一番夜话,悄然进入了新的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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