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屿山的清晨,是被海鸟清越的鸣叫和潮水有节奏的拍岸声唤醒的。
薄雾如轻纱,笼罩着黛青色的山峦与碧蓝的海湾,空气里带着咸润的清新。
几间简陋的寮屋在晨光中显露出粗糙而安宁的轮廓。
婉容早已起身,正帮着阿婆在屋前那片小小的空地上翻晒昨晚补好的渔网。粗粝的麻绳磨着她的掌心,留下浅红的印子,她却做得专注。
晨光在她低垂的脖颈和挽起的发髻上镀了一层柔和的金边,粗布衣衫掩不住那份浸入骨子里的娴静气质。
小野寺樱在屋后的灶间生火,炊烟袅袅升起,混合着粥米的香气。
“阿婆,今日天色好,午后怕是要起南风,这网晒到晌午就得收了。”婉容用这几个月学来的、还带着生硬口音的本地话说道。
阿婆眯着眼看了看天边,点点头:
“系啊,后生女,你眼力见长咯。”语气里带着赞许。这个突然来到的、气质不凡的“侄女”,虽然起初让人觉得隔膜,但勤快、肯学,待人真心,早已赢得了这位寡居老人的接纳。
就在这时,守在附近礁石上了望的一名年轻洪门弟兄发出了约定的鸟鸣信号——三声短促,一声悠长。
有船来了,是自己人。
婉容的心轻轻一跳,放下手中的渔网,目光投向雾气迷蒙的海面。
一艘不起眼的带篷小舢板,正灵巧地避开礁石,朝着小湾驶来。
船头立着一个人影,身姿挺拔如松,正是张宗兴。
不过一日夜未见,隔着氤氲的海雾望去,婉容却觉得仿佛过了许久。他肩上的压力,眼中的思虑,似乎比离别时又沉了几分。
她的心也跟着微微揪紧。
小舢板靠岸,张宗兴利落地跳下,对迎上来的弟兄低声交代几句,便朝着寮屋走来。他今日穿了件半旧的藏青布褂,像个寻常的渔家或行商,但那份沉稳的气度,在这荒僻的海隅依然醒目。
“阿婆,早。”张宗兴先向老人礼貌地招呼。
“陈生来啦,”阿婆显然已被告知他的化名,笑眯眯道,
“食过早未?灶头有粥。”
“多谢阿婆,打扰了。”张宗兴颔首,目光这才转向婉容。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无声地交流着关切与问候。
他看到她手上的红痕,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容……表妹,”他改口,声音平稳,“有点事同你商量,去那边走走?”
婉容点头,对阿婆道:“阿婆,我同表哥说几句话。”
“去啦去啦,海边清净。”阿婆挥挥手,继续侍弄她的渔网。
两人沿着蜿蜒的海滩,踩着湿润的砂砾,慢慢走着。
潮水在脚下漫上来又退下去,留下细碎的泡沫和贝壳。
海风拂面,带着凉意。
小野寺樱和那名洪门弟兄默契地保持着一段距离,既保护,又不打扰。
“这里还住得惯吗?”张宗兴先开口,语气里是真切的关心,
“比新界那边更荒凉些。”
“很好。”婉容轻声道,望向广阔的海面,“很静,能听见自己心里的声音。阿婆是好人,教了我很多。你看,”
她伸出仍有红痕的手,“现在补网快多了。”
张宗兴看着她的手,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有怜惜,也有骄傲。“委屈你了。”
“不委屈。”婉容摇头,停下脚步,转身面对他,目光清澈而坚定,“张先生,你连夜过来,必定有要紧事。是不是……筲箕湾那边,有了结果?”
她总是如此聪慧而直接。
张宗兴也不再绕弯,将昨夜与老周会面的核心内容,以及自己决定以“盟友”身份留在香港、作为南方支点的选择,清晰而坦诚地告诉了她。
他提到了“微光”与“灯”的比喻,提到了未来的危险与可能的意义。
婉容静静地听着,海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她的表情从专注,到沉思,再到一种豁然开朗的明澈。
“所以,我们不再仅仅是逃亡者或反抗者,”待他说完,婉容缓缓道,
“我们要成为……一根钉子,钉在香港这里;一盏灯,尽量亮得久一些,也尽量让更多的光聚拢过来?”
“可以这么理解。”张宗兴注视着她的眼睛,“这条路会更难,更复杂,我们可能面临来自更多方向的压力,也必须做出更艰难的抉择。容姑娘,你的处境尤其特殊,你的笔……”
“我的笔,应该更有力,更精准,对不对?”婉容接话,眼中闪烁着一种跃跃欲试的光芒,那是她谈及文字时特有的神采,
“不再是泛泛的忧愤或感怀,而是要配合你们获取的情报,揭露更具体的阴谋;要去书写那些真正在抗争的、微小的个体,让他们的故事成为力量;甚至……要去影响那些能影响局势的人?”
张宗兴微微动容。她不仅理解了他的决定,更在瞬间抓住了这决定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不是束缚,而是更广阔的战场和更锋利的武器。
“是。”他肯定道,“但前提是,你必须绝对安全。老周也承诺会尽力协助。大屿山这里虽然隐蔽,但并非万无一失。沈醉的人可能在扩大搜索范围。我们需要评估,是加强这里的保护,还是寻找更稳妥的去处。”
婉容低下头,用脚尖轻轻划着湿润的沙子,沉默了片刻。
再抬头时,眼中有一丝罕见的、属于小女儿态的依赖与信任:
“我听你安排。你决定哪里更安全,我便去哪里。只是……如果可以,我不想离海太远。在这里,看着潮起潮落,心里会踏实些。”
他郑重点头:“我记下了。”
两人继续沿着海滩漫步,话题从沉重的抉择,渐渐转向更琐碎的日常。
张宗兴说起九龙街市近来的传闻,婉容则讲述她如何跟阿婆学会辨认几种可食用的海藻,以及小野寺樱偷偷尝试烤鱼却烧焦了的趣事。
气氛变得松弛而温馨,仿佛只是一对寻常的表兄妹在闲聊家常。
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太久。那名洪门弟兄快步走近,低声道:“兴爷,阿明哥从九龙用秘密线路传了简短消息过来。”他递上一张卷在防水油纸里的极小纸条。
张宗兴展开,上面只有寥寥数字:“沈醉动,疑查船,望速归。”
沈醉开始调查船只了。看来,新界陆路的失利,让他把注意力投向了海上。
大屿山,也不再是绝对安全的孤岛。
张宗兴眼神一凛,将纸条碾碎,撒入海中。
“我们得走了。”他对婉容道,
“这里需要立刻进入最高警戒。我也会加派人手在周围海域巡逻。”
“容姑娘,你和小樱,从现在起,没有我的亲口指令,任何人不得接近,包括送补给的人,必须通过双重暗号确认。”
“我明白。”婉容神色也严肃起来,没有丝毫慌乱。
“我会尽快找到更稳妥的安排。”张宗兴承诺道,深深看了她一眼,“保重。”
“你也是。”婉容轻声回应,目送他转身,快步走向等候的小舢板。舢板迅速驶离,破开晨雾,很快变成海面上的一个小点。
婉容站在原地,直到那影子完全消失,才缓缓收回目光。
她攥紧了手心,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麻绳粗糙的触感,以及他话语带来的沉甸甸的力量。
新的道路已经指明,而风雨,似乎也更近了。
……
几乎在同一时刻,港岛湾仔,一条不甚起眼的小街。
“仁安诊所”的招牌油漆有些剥落,玻璃门擦得干净。
清晨时分,病人还不多。
陈默穿着熨烫平整的白大褂,正用酒精棉仔细擦拭着诊疗台的每一个角落。
他的动作一丝不苟,近乎刻板,仿佛要通过这种秩序,来对抗外界日益弥漫的混乱与不安。
他是三个月前从上海逃难至此的。
圣约翰大学的文凭和精湛的外科技艺,
让他很快在这片街区立住了脚,但也仅止于此。
他刻意避谈政治,只做一个纯粹的医生,收入尚可,生活规律得近乎苍白。
只有夜深人静时,翻阅从上海带出的、沾染了亲人血迹的医学笔记,眼底才会掠过深刻的痛楚与茫然。
门上的铜铃响了。陈默头也未抬:“请坐,稍等。”
“陈医生,早。”进来的却并非病人,而是一个穿着阴丹士林布旗袍、围着米色围巾的年轻女子,手里拿着笔记本和钢笔。她是《华侨日报》的记者林书影。
陈默擦拭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旋即恢复如常:
“林记者,这么早?如果是采访战时医疗资源,我上周已经回答过了。”
林书影走到诊疗台前,将一包还温热的叉烧包放在台边:
“顺路给您带的早餐。不是公事采访,是私事请教。”
她笑容明朗,带着记者特有的亲和力与探究欲,
“我有个朋友,嗯……算是远房表亲吧,从北方来,身上有些旧伤,天气一变就疼得厉害。又不想去大医院登记。”
“您看,方便的时候,能不能私下帮忙瞧瞧?诊金好说。”
陈默放下酒精棉,看向那包叉烧包,又看向林书影真诚而略带恳求的眼睛。
他清楚,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所谓“不想去大医院登记”的“旧伤”,往往意味着麻烦。他应该拒绝。
但林书影不是第一次来了。之前为了写医疗专题,她来过几次,问题专业,态度尊重,偶尔还会分享一些街坊间真实却上不了报纸的疾苦。
她身上有种这个时代难得的、未被磨灭的热忱。
“什么伤?大概部位?”陈默最终淡淡问道,转身去洗手。
“左肩,还有左腿,似乎是……弹片伤?有些年头了。”林书影压低声音。
陈默洗手的动作停了下来。
弹片伤……北方来的……他的眼神变得锐利了些,透过镜子看了林书影一眼。这个女记者,恐怕不止是在帮“远房表亲”那么简单。
“诊所不行。”他擦干手,语气依旧平淡,
“人多眼杂。告诉你那位‘亲戚’,如果信得过,明天晚上打烊后,从后门进来。只能简单处理,复杂的需要器械和药品,我这里没有。”
林书影眼睛一亮,连忙点头:“明白明白!太感谢您了,陈医生!诊金……”
“不必。”陈默打断她,拿起那包叉烧包,放进自己的抽屉,
“这个就当抵了。记住,仅此一次。还有,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走出这个门,就忘掉。”
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但林书影却从中听出了一丝异样的关切。
她郑重地点头:“我以新闻人的职业道德担保。”
陈默不再说话,开始整理药柜,逐客之意明显。
林书影识趣地告辞,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
清晨的阳光透过玻璃门,照在陈默一丝不苟的白大褂和清癯的侧脸上,
竟有种孤寂而坚定的雕塑感。
她心中微微一动,
旋即压下这莫名的情绪,快步融入了外面渐渐喧嚣起来的街市。
陈默听着铜铃再次轻响,归于寂静。
他拉开抽屉,看着那包已经微温的叉烧包,许久,极轻地叹了口气。
乱世如潮,他想做一块远离漩涡的礁石,
但潮水,似乎正不知不觉地,再次向他涌来。
而这,或许只是偌大香港的又一个平凡的清晨。
在海隅,在山间,在诊所,在报馆,无数人的命运之线,正随着时代的脉搏,悄然震颤,相互靠近,或纠缠,或背离。
更大的风暴还在酝酿,
而这些微小的相遇与抉择,已在晨光中投下了长长的、交织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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