湾仔的暮色来得仓促,
霓虹灯尚未完全点亮,街巷已陷入一片嘈杂与阴影交织的朦胧。
“仁安诊所”
陈默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八点过五分。距离约定时间还有近一小时。
他脱下外套,只穿着熨帖的白色衬衫,袖口挽至肘部,露出线条清晰的小臂。
他再次检查了麻醉药品的剂量和有效期,确认急救药品齐备,甚至准备好了一小袋血浆代用品——如果情况比他预料的更糟的话。
门外传来极轻微的、有节奏的叩击声,三下,停顿,再两下。不是林书影。
陈默深吸一口气,走到门后,低声问:“谁?”
“陈医生,林小姐介绍来的。”门外是一个刻意压低、略显沙哑的男声。
陈默打开门锁。
两个身影迅速闪入,带进一股夜间街道的凉意和尘土味。
前面一人身形高大,即便微微佝偻着,也难掩那股行伍出身的精悍气质,正是阿明。他搀扶着一个更年轻的汉子,那汉子左腿明显不敢着力,额上覆着冷汗,嘴唇紧抿,脸色在无影灯的冷光下显得异常苍白。
陈默的目光迅速扫过两人,在阿明警惕而客气的点头示意下,反手锁死了门。
“扶他躺上去。”陈默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澈,指向诊疗台。
他注意到年轻汉子虽然疼痛,但眼神并不涣散,甚至在被搀扶时,右手仍下意识地贴近腰间——一个习惯性防备的动作。
阿明将同伴小心扶上诊疗台。陈默戴上橡胶手套,动作利落地剪开伤者左腿裤管。暴露出来的伤口在膝盖上方约三寸处,纱布包裹下的创面不大,但周围红肿得厉害,边缘有些发黑,显然有异物残留且已感染。
“什么时候受的伤?”陈默一边用碘伏小心消毒周围皮肤,一边问。
“……一个月前,北方。”年轻汉子咬着牙,声音从齿缝里挤出。
陈默没再多问,用镊子轻轻探查。伤口不深,但触碰到硬物。
他调整无影灯角度,看清了那是一小片边缘扭曲的黑色金属,嵌在肌肉组织里,周围已有化脓迹象。
“局部麻醉,取出异物,清创缝合。过程会有些疼,忍着。”
他的语气没有多少温度,注射麻药,等待药效。
诊所里静得能听见旧式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以及伤者逐渐粗重的呼吸。
阿明站在阴影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像,目光却始终关注着陈默的每一个动作。
当陈默手中的手术刀精准地划开化脓的皮肉,镊子稳稳夹住那片黑色金属碎片,缓缓将其取出时,伤者浑身肌肉绷紧,喉间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碎片落在金属托盘里,发出轻微而刺耳的“叮”一声响,带着暗褐色的血污。
陈默将碎片放在一边,开始快速而细致地清理腐肉,用双氧水冲洗,撒上止血消炎的药粉。他的动作流畅稳定,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阿明看着那片被取出的、不过指甲盖大小的扭曲金属,又看向陈默一丝不苟缝合伤口的手,眼神复杂。这个医生,比他预想的更沉静,也更……可靠。
缝合完毕,包扎停当。陈默摘下手套,洗净手,写下一张药方。
“口服消炎药,外敷药膏每日一换。伤口不能沾水,尽量少动。一周后若红肿消退,再来拆线。”他将药方递给阿明,“按方抓药即可。”
阿明接过,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放在旁边干净的器械台上。
“陈医生,诊金。多谢。”
信封不薄。陈默看也没看,只淡淡道:“我说过,不必。拿回去。”
他转身开始清理用过的器械和染血的纱布。
阿明略一迟疑,没有坚持,收回了信封。他看着陈默有条不紊的背影,忽然开口,声音压得更低:
“陈医生,今晚的事……”
“走出这个门,我就忘了。”陈默打断他,语气平淡无波,
“我只是个医生,给一个急诊伤患做了处理。至于伤患是谁,为何受伤,与我无关。也请你们,忘了今晚来过这里。”
这话说得决绝,却也明确划清了界限。
阿明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言,搀扶起同伴。
“那……我们告辞。陈医生,保重。”
两人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诊所门外,融入深沉的夜色。
诊所里重新只剩下陈默一人。他慢慢擦干手,走到窗边,掀开窗帘一角。
街道空寂,已不见那两人的踪影。
他回身,目光落在那片被遗留在托盘里的黑色金属片上。它在冷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边缘狰狞,像一个微缩的、凝固的暴力瞬间。
他走过去,用镊子夹起它,对着灯光看了看。
是某种弹片,混杂了铁与别的什么。
他本应将它作为医疗垃圾处理掉,但手指却顿了顿。
最终,他拉开抽屉,取出一个空的、标着“氯化钠注射液”的小玻璃瓶,将弹片丢了进去,盖上瓶塞,放回抽屉深处。
做完这一切,他才感到一阵迟来的疲惫袭来。
他洗净手,关掉无影灯,只留一盏小台灯,在晕黄的光圈里坐下。
林书影介绍来的……她到底卷入了多深的事情?
那个伤者,还有那个沉默的同伴,绝非寻常百姓。她知不知道其中的危险?
莫名的,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忧虑,悄然爬上心头。
他想起傍晚接生时,那个新生婴儿的啼哭,想起产妇虚弱却满足的笑容。
生命的到来与生命的挣扎,救死扶伤与可能卷入的漩涡,在这个夜晚,如此突兀又真实地交织在他这间小小的诊所里。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窗外,远处似乎传来轮船低沉的汽笛声,悠长而模糊,像是从海的那边传来。
海的那边……
……
大屿山,狗岭涌。
夜色已深,海潮声比白日更显清晰有力,
哗——哗——,如同巨兽沉睡时平稳而深沉的呼吸,一波一波,永不停歇。
寮屋里,油灯如豆,光线昏黄。
婉容坐在阿婆那张老旧却结实的竹编椅子上,腿上盖着一条薄毯。
她面前的小木桌上,摊开着笔记本和那支用了许久的钢笔。
下午张宗兴匆匆来去带来的紧绷感,已随着海风的吹拂和时间的流逝,沉淀为一种更凝重的决心。
她没有写新的文章,而是在整理之前的随笔。
阿婆早已睡下,发出轻微的鼾声。
小野寺樱在里间整理着简单的衣物,动作轻缓。
婉容的笔尖停在一段文字上:
“……见渔人夫妇,于礁石间采紫菜,浪打衣湿,寒风中犹劳作不辍。问之,答曰:‘海要食,人要食,无计可歇。’其言朴直,其态安然。乱世烽火,似与这海角一隅无干,然其求生之韧,与前线将士守土之坚,何尝不是同一种不肯熄灭的火焰?只是形态不同罢了。”
她反复看着“不肯熄灭的火焰”这几个字。
以前写时,更多是感慨与赞美。
如今再看,结合张宗兴白日所言,她忽然有了更深一层的体悟。
他们的斗争,无论是张宗兴在暗处的周旋谋划,还是她在纸上的呐喊记录,其最终目的,不正是为了让千千万万如这对渔人夫妇一般的普通人,能够继续他们
“海要食,人要食”的平凡劳作吗?
不是为了创造一个惊天动地的神话,而是守护这些卑微却坚韧的、具体的生活。
这念头让她心头温热,也让她感到了笔尖更沉的责任。
她的文章,不应只是飘在空中的呼喊,更应该去照亮这些具体的人、具体的生活、具体的苦难与希望。
如何照亮?
如何让文字真正与那些在泥泞中前行的人们的心跳共振?
她陷入沉思。或许,她需要改变一些写法,用更平实、更细节的笔触,去记录,去呈现,而不是一味地抒发与批判。
就像张宗兴他们的工作,更多是具体的、琐碎的、甚至枯燥的情报搜集与分析,而非总是惊心动魄的搏杀。
窗外,海潮声似乎更近了些。
她起身,轻轻走到门边,推开一条缝隙。
没有月光,海天是一片沉郁的墨蓝,只有远处海面,因磷光微生物的聚集,偶尔泛起一片幽幽的、梦幻般的蓝绿色微光,随着波浪起伏明灭。
那是“海火”,阿婆说,是海里的“鬼灯”。
但在婉容此刻的眼中,那却像是无数蛰伏在深海的、无声的星火,在黑暗的怀抱里,兀自闪烁着它们的存在。
她想起张宗兴转述的,那个“老周”关于“微光”的比喻。
看着眼前这片幽蓝的“海火”,她忽然觉得,他们这些人,或许也像是这海中的磷光。每一分光都那么微弱,无法照亮整片海洋,但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对无边黑暗的一种无声抵抗。
当它们汇聚,当它们随着浪潮涌动,便能勾勒出海的轮廓,显示出生命的力量。
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是小野寺樱。“容姐姐,还不睡吗?海风凉。”
婉容回过头,微微一笑:“就睡了。樱子,你看那海上的光,像不像……”
她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就在此时,守夜的那位洪门年轻弟兄从礁石那边快步走来,神色是前所未有的紧张,甚至带着一丝慌乱。
“江姑娘!樱子小姐!”他压低声音,语气急促,
“海上有船!不止一艘!从东南和西南两个方向过来,没亮灯,但听声音……是马达船,速度很快!方向……好像就是冲着我们这边!”
婉容的心猛地一沉,所有的诗情与哲思瞬间被冰冷的现实击碎。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门框,
小野寺樱已迅速闪到她身前,手按在了腰间。
“看清楚了吗?距离多远?”婉容强迫自己冷静,声音却仍有些发紧。
“雾有点起来了,看不太清,但听声音,最多……最多半小时就能到湾口!”弟兄的额头渗出冷汗,
“兴爷交代过,这种情况……要立刻从后山小路撤离!东西别带了,快!”
撤离。又一次。从上海到香港,从半山到新界,再到这大屿山海隅。仿佛永远在被追逐,永远在寻找下一个可以短暂喘息、却又不知能维持多久的“安全”角落。
婉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没有了慌乱,只剩下一种近乎漠然的决断。
她转身,迅速将桌上的笔记本和钢笔塞进随身的小布包,又拿起椅背上那件张宗兴留下的、略嫌宽大的深色外衣披上。
“樱子,扶阿婆起来,小声些,别吓着她。我们从后门走。”她的声音恢复了平稳,甚至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惊讶的镇定。
油灯被吹灭。寮屋陷入黑暗。
只有远处海面上,那几艘不祥的、没有灯光的船只,正划破幽暗的海水,朝着这片栖息着微光的寂静海湾,悄无声息地逼近。
潮水依旧不知疲倦地拍打着岸边的礁石,
哗——哗——,仿佛亘古不变的叹息。
而这一次,它带来的,不再是安宁的节奏,而是危险的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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