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龙,
“振华商行”二楼里间的百叶窗紧闭,将午后的燥热与街市的喧嚣隔绝在外。
张宗兴回到这里时,苏婉清正在灯下核对一沓票据,听到动静抬起头,目光先落在他略显疲惫的眉宇间,随即滑向他沾着细微海盐颗粒的衣襟。
“大屿山那边?”
她问,声音是一贯的清冷,但起身倒茶的动作比平日快了些许。
“暂时安顿,但沈醉可能转向海上。”张宗兴接过温热的茶,一饮而尽,将大屿山的情况和婉容的状态简要说了一遍。
“新的联络渠道,建立得如何?”
苏婉清走回桌边,取出一本看似普通的《香港商行名录》,翻到其中一页,指尖点着“永福堂参茸药行”的地址和电话。
“老周留下的方式。每天下午四点,这部电话会响一声,挂断。”
“如果是我们,需要在十分钟内,用附近公用电话亭的指定号码回拨,报出当日《华侨日报》第三版第一条新闻的第三个字,作为识别。”
“对方会给出一个四位数字,对应这本名录上的页码和行数,那里有真正的信息或指令。”
方法迂回而谨慎,最大限度地减少了直接接触和被追踪的风险。
张宗兴点了点头,目光落在苏婉清眼底淡淡的青影上。“你昨晚没休息。”
“理顺这些,需要时间。”苏婉清没有否认,将名录推到他面前,
“首次信号今天下午就会来。我们需要决定,是否回应,以及用什么信息作为‘见面礼’。”
这是一个微妙的开端。
回应,意味着正式启动这条合作渠道,也意味着将自己的一部分情报源头暴露给对方。礼物的分量,则决定了初期信任的基石。
张宗兴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目光却望向窗外缝隙里透出的一线天光。
他想起了筲箕湾仓库里老周关于“微光”的话语,
也想起了婉容在海边沉静而坚定的眼神。
“回应。”他做出决定,
“礼物……就提两件事:第一,沈醉已将搜查重点转向港岛以南离岛及海路,提醒他们注意相关交通线安全。”
“第二,日本领事馆岩里次郎,与本地三家小型中文报社主编近期有秘密聚餐,内容不详,但值得关注。”
第一件是相对公开的行动情报,第二件则是更具潜在价值的线索。分寸得当。
苏婉清迅速记下,然后抬眼:
“另外,早上林书影,就是那位《华侨日报》的女记者,又来了。”
张宗兴眉头微挑:“还是为她那‘亲戚’的伤?”
“是,也不是。”苏婉清道,“她确认了陈默医生愿意帮忙的时间,但也带来了另一个消息。”她顿了顿,
“她说,跑新闻时听一位跑民政线的老记者酒后嘀咕,港府房屋署近期有几处位于偏远郊野的、本应空置的政府物业,出现了‘非官方维修’和夜间活动的迹象,登记用途模糊。她留了几个地址。”
张宗兴立刻明白了其中的价值。
如果沈醉或日特要在香港设立更隐蔽的安全屋或行动据点,这类官方记录模糊、位置偏僻的物业,正是理想选择。
林书影显然也嗅到了其中的不寻常,才会将这个看似琐碎的信息传递过来。
“这个林书影,很敏锐。”张宗兴评价道,“她提出交换条件了吗?”
“没有。她说这是记者该做的,就当感谢陈医生愿意帮忙。”苏婉清停顿了一下,“但我感觉,她也在试探。”
“她似乎对‘江上客’的文章,以及文章背后可能牵涉的事,有超乎寻常的兴趣和……某种直觉。”
一个富有正义感、好奇心旺盛又具备行动力的年轻记者,既可能是宝贵的助力,也可能是不稳定的变数。张宗兴需要评估如何与之相处。
“陈默那边,安排好了?”他问。
“明晚诊所打烊后。阿明会带人过去,也会安排人在外围警戒。”
苏婉清答道,“陈医生只同意处理伤口,不参与其他。态度很明确。”
“这就够了。”张宗兴道。
乱世之中,一个愿意在职业底线内提供帮助的医生,已经是难得的光亮。
他不能,也不愿将更多人轻易拖入泥潭。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三声有节奏的敲门声,是阿明回来了。
阿明带来的消息,让室内的气氛更加凝重了几分。
“兴爷,司徒前辈那边传来信,说最近两天,有几艘挂着水警旗号但编号陌生的巡逻艇,在大屿山南部和西贡一带海域转悠,不像常规巡逻路线。”
“另外,油麻地果栏的何阿四也递了话,说有两个生面孔在打听近期有没有‘大帮人’租船或买大量补给去离岛,出手阔绰,不像普通帮派或渔民。”
沈醉的动作,果然在加快。海上与陆地的双重搜索,正在收紧包围网。大屿山的隐蔽性,正在迅速衰减。
“给司徒前辈回话,让他的人盯着那些巡逻艇,摸清规律和背后指挥的人。何阿四那边,让他放出些真真假假的消息,混淆视线,但注意自身安全。”
张宗兴迅速下令,“另外,准备备用方案。林书影提供的那些地址,你亲自带可靠的人,挑一两个最偏僻的去实地看看,注意隐蔽,不要打草惊蛇。”
“如果合适……或许我们需要准备下一个安全转移点,不只为容姑娘,也为可能暴露的其他人。”
阿明领命而去。
室内恢复了寂静,只有旧风扇转动时发出的单调声响。
张宗兴走到百叶窗前,拨开一片叶片,望向楼下熙攘的街道。
卖报童挥舞着晚报,电车叮当驶过,穿着旗袍的女士挽着西装男子的臂弯走过,一切仿佛如常。
而在这平静的表象之下,暗流已然汹涌。
“你在想什么?”苏婉清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很轻。
张宗兴没有回头,依旧望着街道:
“我在想,老周说,历史的方向或许有必然,但路怎么走,充满了偶然。”
“我们此刻在这里做的每一个微小决定——回应哪个电话、信任哪个陌生人、选择哪条撤退路线——这些偶然的叠加,最终会把我们,还有我们想保护的人,带向什么样的‘必然’?”
苏婉清沉默了片刻。
“我们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能做的,只是在每个当下,依据已知的信息和内心的准则,做出最不坏的选择。”她顿了顿,
“以及,相信一起做选择的人。”
张宗兴转过身,看向她。
她站在那里,身姿笔直,面容平静,眼神清澈而笃定。
他心中那因重重压力而泛起的细微波澜,
似乎在她这样的目光中,悄然平复了些许。
“你说得对。”
他走回桌边,拿起那份《香港商行名录》,“下午四点的电话,我们一起等。”
……
湾仔,“仁安诊所”的铜牌在午后斜阳下反射着柔和的光。
送走最后一位取药的阿婆,陈默仔细锁好玻璃门,拉上里面的隔帘。
诊所瞬间被一种消毒水气味浓郁的寂静所笼罩。
他脱下白大褂,换上家常的灰色布衫,开始例行打扫。
动作机械而精确,仿佛要将所有病菌、灰尘,连同外界那些烦扰的消息、隐隐的炮火声,一并清除出去。
而当他擦拭到诊疗台边缘时,指尖触碰到一处昨日林书影倚靠过的微不可察的凹痕,动作几不可察地停滞了一瞬。
那个女记者……热情得有些鲁莽,执着得近乎天真。
她眼里有种光亮,是他许久未在旁人眼中见到的,属于对世界仍抱有热烈相信的人才会有的光亮。
这光亮让他觉得刺眼,又隐隐有些……羡慕。
他摇了摇头,驱散这些无谓的思绪。
今晚的“私诊”是个麻烦,他心知肚明。
所谓的“旧伤”、“弹片”,几乎明示了来者的背景。
他答应下来,与其说是被林书影的真诚或那包叉烧包打动,不如说是在长久的自我封闭后,一次连自己都未曾清晰预料的、对内心某种呼唤的微弱回应。
他是医生。无论政治,只问生死。
至少,在今晚这间小小的诊所里,他可以暂时这样告诉自己。
正当他准备去后间准备一些可能用到的器械和药品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并非惯常的按铃。
陈默眉头一皱,走到门后,透过门缝看到一个衣衫略显凌乱、面色惶急的中年男人。
“医生!医生救命!我老婆肚子疼得厉害,怕是要生了!请不到稳婆,送去医院来不及了!”男人带着哭腔喊道。
陈默眼神一凝。
他是外科医生,并非妇产专科,但基本的接生知识还是有的。
此刻,医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一切顾虑。他迅速打开门锁。
“人在哪里?快带路!”他甚至没来得及换鞋,抓起随身出诊的旧皮箱就跟着男人冲了出去。
穿过两条弥漫着饭菜香气和孩童哭闹声的拥挤巷弄,来到一处昏暗的唐楼楼梯口。男人指着楼上,气喘吁吁。
陈默快步上楼,进入一间狭小但收拾得还算干净的屋子。
床上,一位面色苍白的妇人正痛苦地呻吟着,汗水浸湿了头发。情况确实紧急。
接下来的时间,陈默全神贯注,忘掉了门外世界的纷争,忘掉了今晚可能的麻烦,只剩下一个医生面对生命降临时的专注与本能。
当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终于划破小屋的紧张空气时,疲惫的产妇露出虚弱的笑容,中年男人激动得语无伦次。陈默小心地剪断脐带,处理好后续,将那个皮肤皱红、奋力舞动四肢的小生命包裹好,放在母亲枕边。
“母子平安。”他洗净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但产妇失血稍多,需要静养和营养。我开个方子,去药房抓药。”
男人千恩万谢,哆嗦着掏出一个干瘪的钱包。
陈默看了一眼屋内简陋的陈设和这对夫妻朴实的衣着,摆了摆手:
“诊金免了。去买只鸡,给你太太补身子。”
离开那间充满新生喜悦与眼泪的小屋,走回暮色渐沉的街道。
陈默的脚步有些迟缓。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那个新生命微弱的搏动,温热而有力。
他抬头,看见远处“仁安诊所”的招牌在渐暗的天色中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
再远处,维多利亚港的方向,已有零星的霓虹开始闪烁,勾勒出这个城市虚幻的繁华轮廓。
白天与黑夜,新生与潜伏,救赎与可能到来的危险,在这个平凡的黄昏,以一种他未曾预料的方式交织在一起。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诊所的门。
寂静重新包裹了他,但似乎与午后的寂静有了些许不同。
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距离约定的“私诊”时间,还有几个小时。
他需要准备,也需要等待。
为了一个未知的伤者,也为了自己刚刚被那一声啼哭微微撬动了一角的心防。
乱世如长夜,但总有些微光,会在最不经意的时候,悄然亮起,哪怕只照亮寸许之地,也足以让人在寒夜中,继续前行几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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