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海浪疲惫地拍打着登州军港的堤岸，仿佛昨日那场席卷天地的风暴耗尽了所有的狂怒。
港内，伤痕累累的战舰静静停泊，水兵们默默修补着船体与风帆的创伤，空气中弥漫着硝烟、血腥与海腥混合的独特气味，也弥漫着一股大战之后、目标达成的虚脱与沉寂。
“伏波”号巨大的船体在浅水中微微起伏，甲板虽经清洗，木缝间仍残留着暗红色的血迹。
张承翊肩头裹着厚厚的绷带，外面罩着一件干净的军袍，脸色因失血和疲惫而显得有些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经过淬炼的寒铁。
他站在船舷边，望着被押解下船、镣铐加身的那群人——尤其是那个被重点看管、如同被抽去脊梁骨般瘫软萎靡的身影：沈千山。
“将军，狄公已在官署等候。”一名亲兵上前低声禀报。
张承翊点了点头，深吸了一口带着咸腥的冰冷空气，强压下肩头伤口传来的阵阵隐痛，沉声道：“看好沈千山，没有狄公手令，任何人不得接近。我们走。”
登州临时征用的官署大堂，此刻戒备森严，气氛凝重。
狄仁杰未着官袍，只一身深色便服，坐于主位，花白的须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面容虽带倦色，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却如同古井寒潭，平静之下蕴含着洞察一切的力量。
当沈千山被两名魁梧军士架进来，扔在冰冷的地面上时，他甚至连跪坐的力气都没有，直接瘫成了一团烂泥。
连日的海上颠簸、爆炸的惊吓、被擒的绝望，尤其是张承翊那如同魔神般从火焰与硝烟中将他拖入冰冷大海的经历，已彻底摧毁了这个昔日富可敌国、翻云覆雨的“财使”所有心气。
他头发散乱，衣衫褴褛，脸上混杂着烟灰、泪痕和干涸的血迹，眼神空洞，只剩下求生的本能和对眼前这位老者的无边恐惧。
狄仁杰没有立刻发问，只是用那平静却极具压迫感的目光，静静地注视着沈千山。
堂内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沈千山粗重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
良久，狄仁杰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打在沈千山脆弱不堪的神经上：“沈千山，‘海鹘号’底舱的火药，味道可还辛辣？”
沈千山浑身一颤，仿佛又被那灼热的气浪和濒死的窒息感攫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
“你身为‘财使’，执掌幽冥司钱粮命脉，可知《唐律疏议》对资敌叛国、私蓄甲兵、谋逆大罪，作何论断？”狄仁杰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冰冷的铁律味道。
“我…我…”沈千山嘴唇哆嗦，语无伦次。
狄仁杰对身旁的书记官微微颔首。
书记官立刻展开一份卷宗，朗声宣读起从扬州漕帮、晋阳柜坊等处查获的，经由沈千山之手流转的巨额资金明细，以及几封他亲笔签署、关于利用漕运秘密输送军械的指令副本。
每一笔数字，每一个地名，都像一把钝刀，在凌迟着沈千山最后的侥幸。
他知道，这些铁证，足以让他沈氏一门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
“还有这个。”张承翊上前一步，将那个从“海鹘号”暗格中起获的防水铁匣，双手呈于狄仁杰案前。
狄仁杰亲手打开铁匣，取出里面的盟书与金狼头短刀。
他将那柄金光闪闪、造型狰狞的短刀“哐当”一声掷于沈千山面前的地上。
“这突厥可汗的信物，你保存得倒好。”狄仁杰的声音陡然转厉，“割让河西三州，引胡骑入关，沈千山，你可知此举会让我大唐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尔之罪，罄竹难书！”
金刀落地的脆响和狄仁杰的怒斥，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沈千山。
他猛地向前爬了两步，涕泪横流，以头抢地，发出绝望的哀嚎：“狄公！狄公饶命啊！我招！我什么都招！是…是李昭德逼我的！都是他指使的！”
“李昭德？”狄仁杰冷哼一声，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直刺沈千山灵魂深处，“他不过一介台前傀儡，焉能驱动你这执掌‘青雀’之印的‘财使’？焉能布下这跨越数十载、深入朝野军民的‘幽冥司’？沈千山，事到如今，你还想为主子尽忠吗？！”
他猛地一拍案几，声若雷霆：“告诉本阁！这‘幽冥司’真正的创始人，这隐藏在李昭德身后，数十年来操控一切，自诩为‘九幽之主’的，究竟是谁？！”
这一声喝问，如同惊雷炸响在沈千山耳边。
他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褪，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仿佛那个名字本身便是世间最恐怖的禁忌。
他嘴唇剧烈颤抖，牙齿格格作响，挣扎了许久，最终，那被彻底摧毁的意志再也无法支撑，他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扭曲变调的嘶吼：
“是…是滕王！是滕王李元朔啊——！”
尽管早有预料，但当这个名字终于从核心参与者口中确凿无疑地吼出时，堂内众人依旧感到一股寒意自脊背窜起。
“是他…是他找到了前朝‘玄甲卫’的遗泽…是他将其改组为‘幽冥司’…‘天地人’三级，‘四方使者’，都是他一手制定！李昭德…我们…我们都只是他手中的棋子！他才是真正的…九幽之主！他才是‘裂国’大计真正的…总设计师！”沈千山瘫在地上，如同泄了气的皮囊，断断续续地将滕王如何利用宗室身份伪装，如何暗中编织巨网，如何冷眼操纵朝局，甚至在“日蚀劫”失败后，如何启动“星火计划”，并命令他沈千山携款潜逃海外，以作日后东山再起的资本等种种隐秘，和盘托出。
狄仁杰眼中精光爆射，霍然起身：“滕王现在何处？！”
“不…不知…他行踪诡秘，向来单线联系…但…但‘日蚀劫’前，他曾言，若事有不谐，自有‘龙潜之地’可退…”
“龙潜之地…”狄仁杰沉吟片刻，不再多看烂泥般的沈千山一眼，对张承翊断然下令，“即刻以八百里加急，将沈千山口供、盟书、金刀密封，直送陛下御前！承翊，你随我立刻点齐内卫精锐，连夜奔赴长安，直扑滕王府！”
“末将遵命！”张承翊抱拳领命，眼中燃烧着决战在即的火焰。
（第181章 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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