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利当铺所在的街巷,在午后的秋阳里显得格外慵懒。街面不宽,青石板被岁月磨得光亮,两侧多是些经营了几十年的老铺子:绸缎庄、药铺、茶叶行,门脸都透着股不紧不慢的沉稳。永利当铺夹在其中,黑漆招牌,金漆大字,不显山不露水。
未时三刻,一辆半旧的骡车吱呀吱呀地驶入巷子,停在当铺斜对面的“陈记茶楼”后门。车帘掀开,下来的是冯咏年的长随——面色灰败,眼神躲闪,穿着一身不起眼的褐色布袍。他身后跟着个低眉顺眼的小厮,提着一个不起眼的包袱。
长随站在车边,迟疑了片刻,回头望了一眼骡车。车帘低垂,看不见里面的人,但他能感觉到那冰冷的注视。他打了个寒噤,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袍,迈步向永利当铺走去。
当铺内,光线昏暗。柜台后的老朝奉依旧戴着那副眼镜,低头拨弄着算盘,听见脚步声,眼皮都没抬:“客官赎当还是典当?”
长随走到柜台前,没说话,从怀中取出一枚铜钱,轻轻放在柜台上。铜钱是普通的“洪武通宝”,但背面被人用利器浅浅地刻了一道弧线。
老朝奉拨算盘的手指顿住了。他缓缓抬头,透过镜片打量着长随,又瞥了一眼那枚铜钱。几息之后,他站起身:“客官请随我来。”
他推开柜台侧面的小门,领着长随和那小厮穿过一条狭窄的过道,来到当铺后院。后院不大,堆着些杂物,一角有口老井。老朝奉走到井边,抓住辘轳的绳子,以一种特定的节奏摇动了三下,停一停,又摇了四下。
井壁内侧传来轻微的“咔哒”声,一块看似完整的青砖向内缩进,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仅容一人弯腰通过。
“请。”老朝奉侧身。
长随咬了咬牙,弯腰钻了进去。小厮紧随其后。
洞口向下延伸数尺,便转为水平的暗道。墙壁潮湿,挂着水珠,空气里有浓重的霉味和泥土气息。暗道不长,尽头是一扇包着铁皮的木门。门前站着两个黑衣汉子,眼神锐利,手按在腰间。
“信物。”其中一人低声道。
长随再次拿出那枚铜钱。汉子接过,仔细看了看背面的刻痕,又抬头盯着长随的脸,似乎在与记忆中某张画像比对。片刻后,他将铜钱递回,点了点头。
另一人掏出钥匙,打开铁皮门。里面是一个不大的密室,四壁都是砖石,点着两盏油灯。一张方桌,几把椅子,桌上摆着茶具。一个身穿藏青绸袍、年约五旬的清瘦男子坐在主位,正慢条斯理地品着茶。他面皮白净,留着三缕长须,眼神平静,却有种久居人上的疏离感。
正是“八闽商会”在宁波的话事人,林鹤年。
“冯知府的长随?”林鹤年放下茶盏,声音平和,听不出情绪,“坐。”
长随战战兢兢地在对面坐下,小厮垂手立在他身后。
“冯府台……让小人来传话。”长随努力让声音不抖,“府台说,近日风声紧,请林老爷……暂避风头。府台已为林老爷准备了船,今夜子时,在三江口下游的‘老槐树’河湾等候,送林老爷出海。”
林鹤年静静听着,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节奏平稳。他没有问冯咏年为何不亲自来,也没有问具体是什么“风声”,仿佛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冯府台还说了什么?”他问。
“府台还说……账簿、信物、要紧的东西,能带的带上,不能带的……务必销毁,莫留痕迹。”长随按照沈涵教的话,一字一句地复述。
林鹤年点了点头,忽然抬眼,看向长随身后的“小厮”:“这位是……”
“是、是新来的跟班,府台说,让他跟着小人办事。”长随额角渗出冷汗。
林鹤年盯着那“小厮”。小厮一直低着头,看不清面目,但站姿笔直,呼吸均匀,不像普通下人。林鹤年眼中闪过一丝疑虑,但并未发作。
“冯府台费心了。”他缓缓道,“你回去转告府台,林某知道了。今夜子时,老槐树河湾,不见不散。”
“是、是。”长随如蒙大赦,起身就要走。
“等等。”林鹤年叫住他,从袖中取出一块折叠的绢布,递过来,“把这个带给府台。是上次他要的‘货单’。”
长随接过,入手沉甸甸的,绢布里似乎包着硬物。他不敢多问,揣入怀中,躬身退下。
老朝奉领着两人原路返回,送出当铺。长随上了骡车,帘子放下,才大口喘气,浑身几乎虚脱。
骡车驶离巷子,拐进另一条僻静的街道,停下。车帘掀开,沈涵和秦简坐在车内。那扮作小厮的,正是“夜枭”中的乙字号。
“东西。”沈涵伸手。
长随连忙掏出那块绢布。沈涵展开,里面是一张详细的货单,记录着近期通过“八闽商会”渠道从南洋输入的各色货物,除了之前知道的铜矿、血锡、印模,还有硝石、硫磺、甚至……几样标注“番匠”的条目,后面跟着人名和专长,像是工匠名单。
而绢布夹层里,还缝着一枚小小的铜钥匙,造型奇特,匙齿复杂。
“这是什么?”秦简拿起钥匙。
“像是某种特制锁具的钥匙。”沈涵端详片刻,收好,“林鹤年很谨慎,没有完全相信长随的话。他给这份货单和钥匙,既是试探,也可能……是个陷阱。”
“陷阱?”
“他约了‘老槐树河湾’,但未必真会去。甚至可能,他已经准备转移了。”沈涵看向乙字号,“里面情况如何?”
乙字号低声道:“密室结构简单,无其他出口。但林鹤年身边那两个护卫,气息绵长,目光如电,是高手。暗道入口在井壁,出口在当铺后院,我们的人已封锁了当铺前后所有通道。林鹤年插翅难飞。”
“不,不要现在动手。”沈涵摇头,“林鹤年只是颗棋子,抓他容易,但他背后的东西更重要。他刚才对长随的话没有太多反应,说明他要么早已料到冯咏年出事,要么……他根本不在乎冯咏年的死活。他手里,一定有更重要的东西,或者,知道更重要的秘密。”
“大人的意思是?”
“让他走。”沈涵语出惊人,“但不是真放他走。盯死他,看他去哪里,见什么人,拿什么东西。他若真要去‘老槐树河湾’,我们就在那里收网。他若去别处,我们就顺藤摸瓜。”
“可若他跟丢了……”
“跟不丢。”沈涵看向车窗外,“甲字号亲自去盯了。”
永利当铺后院,井口密室。
长随离开后,林鹤年依旧坐在原地,慢慢喝完了一盏茶。他脸上平静无波,但眼中神色变幻不定。
“老爷,刚才那人……”一名护卫低声道,“感觉不对。那‘小厮’脚步太稳,不像跟班。”
“我知道。”林鹤年放下茶盏,“冯咏年出事了。这长随,怕是已经被人拿住了,来当诱饵的。”
“那我们还等什么?赶紧走!”
“走?往哪儿走?”林鹤年冷笑,“当铺前后,此刻恐怕已经围满了人。我们一出去,就是自投罗网。”
“那……”
“他们想放长线钓大鱼。”林鹤年站起身,走到密室一角,伸手在墙上某块砖上按了按。砖块无声滑开,露出后面一个更小的暗格。他从暗格里取出一个扁平的铁盒,巴掌大小,通体漆黑,只有正面有一个锁孔。
他将那枚奇特的铜钥匙插入锁孔,轻轻转动。“咔哒”一声轻响,铁盒弹开。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几枚印章、几张薄薄的纸,还有一块巴掌大的黑色木牌,木牌上刻着一个复杂的图案——一条衔尾蛇缠绕着一柄剑,蛇眼处镶嵌着两点极小的红宝石,在灯光下泛着妖异的光。
林鹤年拿起木牌,摩挲着上面的纹路,眼神复杂。
“老爷,这是……”护卫疑惑。
“是‘蛇剑令’。”林鹤年声音低沉,“见令如见‘上峰’。整个东南,只有三块。冯咏年一块,我一块,谢九一块。冯咏年那块,怕是已经落到朝廷手里了。谢九在海上,生死不明。我这一块……不能再丢了。”
他将铁盒内的东西快速检查一遍:印章是“八闽商会”最高级别的密印,以及几枚与南洋据点联络的私章。纸张是几份核心成员的名单、海外据点地图、以及一份……写满代号的通讯记录。
他将名单、地图、通讯记录凑近油灯,点燃。纸张迅速蜷曲、焦黑,化作灰烬。
“名单上的人,大多已经转移或潜伏。地图和通讯方式,也早已更新。烧了,免得落入人手,牵连无辜。”林鹤年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烧完纸张,他将印章和“蛇剑令”重新放入铁盒,却没有盖上,而是从怀中又取出一物——一枚象牙质地、边缘镶金、雕着蟒纹的腰牌。正是钱有禄描述过的王府腰牌!
他将腰牌也放入铁盒,这才盖上,重新锁好。
“老爷,这是……”护卫惊疑不定。王府腰牌,这可是要命的东西!
“这是‘那位’早年给我的信物,让我必要时,可凭此向‘缺指人’求助,或证明身份。”林鹤年将铁盒贴身藏好,“但现在,‘那位’恐怕也自身难保了。这东西,留着是祸害,但丢了……万一将来‘那位’翻身,我便是忘恩负义。”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将铁盒藏在了身上最隐蔽的夹层里。
“走吧。”他整了整衣袍,恢复了平静,“从‘老路’走。”
“老路?”护卫一愣,“不是已经被发现了吗?”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林鹤年走到密室另一面墙边,伸手在墙脚一块看似普通的青砖上用力一踩。地面微微震动,墙角竟缓缓移开一块石板,露出一个向下倾斜的洞口,黑黢黢的,有阴冷的风从下面涌上来。
“这条密道,连冯咏年都不知道。”林鹤年眼中闪过一丝自得,“直通城外三里处的荒坟地。当年建这当铺时,我特意留的。”
两名护卫对视一眼,立刻护在林鹤年左右。三人先后钻进洞口,石板在身后无声合拢,密室重归寂静,只有油灯的火苗,兀自跳动。
当铺外,斜对面的茶楼二楼雅间。
沈涵与秦简凭窗而坐,面前摆着茶点,目光却始终锁着永利当铺的后院。乙字号扮作的伙计在楼下大堂逡巡,留意着街面动静。
已过去两刻钟,当铺后院毫无动静。
“大人,会不会……”秦简有些不安。
沈涵正要说话,雅间的门被轻轻叩响。甲字号闪身进来,面色凝重:“大人,林鹤年不见了。”
“什么?”秦简霍然起身。
“我们的人一直盯着前后门和院墙,没见人出来。但半炷香前,后院那口井的辘轳绳,自己轻轻晃了三下。我们觉得不对,派人从隔壁院子翻墙进去查看,井口密室已空无一人,林鹤年和两个护卫凭空消失。”甲字号语速很快,“密室里发现烧过东西的痕迹,灰烬还是温的。墙角和地面有细微的机关痕迹,应该有我们不知道的密道。”
沈涵沉默片刻,忽然道:“他去了哪里?”
“已派‘丙’、‘丁’沿当铺周边所有可能的地下走向探查。但宁波地下水道、旧防空洞错综复杂,一时难有结果。”
“他跑不远。”沈涵走到窗边,望向城北方向,“林鹤年这种人,不会毫无准备地逃命。他必然有安全的藏身之处,或者……有必须去见的人。”
“大人怀疑他会去……”
“听涛书院。”沈涵转身,“那里是他与冯咏年密会的老地方,地处城北,相对僻静,且书院主人是致仕翰林,一般人不会怀疑。更重要的是——书院很可能有直通城外的秘密通道,或者,那里本就是他们一个备用据点。”
甲字号立刻道:“属下这就带人去!”
“不,你们留一部分人继续搜索地下密道,尤其是通往城北方向的。我带秦御史和雷头领去听涛书院。”沈涵看向秦简,“你立刻去找石指挥使,请他调一队可靠兵士,便衣分散,包围听涛书院周边一里范围,许出不许进。但不要打草惊蛇,等我信号。”
“是!”
“雷头领,点齐我们的人,带好家伙,立刻出发。”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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