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抬起头,声音不大,带着迟疑和不安;
却像一颗悄然投入暂时平静湖面的小石子,清晰地传入了旁边几人的耳中:
“陆小先生心善……是活神仙,是救命的恩人……这,俺们都晓得。”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却更显焦虑,“可……可是,咱们这么多人,老的少的,都这么个吃法……
一天三顿,顿顿管饱……那粮食……粮食真的够么?能撑多久?”
他握着碗,像是握紧了希望,话里则是深切的担忧:“现在吃着是香,是暖……
可万一……万一日后粮食接济不上,吃完了,可咋办?
咱们……咱们是不是……吃得太多太快了?”
少年这怯生生却直指生存核心的疑问,像一道细微却真实的裂缝;
瞬间映照出许多人内心深藏未敢言说的恐惧。
饥饿的记忆,远比一顿、甚至一天饱饭带来的暖意更为刻骨铭心;
更能轻易唤醒那恐怖的绝望感。
他周围几个同样来自流民队伍、原本埋头喝粥的汉子;
动作都不由自主地顿了顿,吞咽变得有些艰难;
脸上那片刻的满足悄然褪去,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同病相怜的阴霾。
空气中那暖融融的粥香,似乎也掺杂进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对未来的不安。
这阵低微却沉甸甸的议论,恰好被端着碗路过的李七和朱富听在耳中。
李七停下脚步,眉头先是微皱——
这担忧他太熟悉了,曾几何时,他自己心头何尝没悬过同样的石头?
但随即,那眉头便舒展开来,一种被赋予责任后自然生出的底气,取代了往日相似的惶惑。
他如今换了身浆洗得干净挺括的深色粗布短打,虽仍是庄稼汉结实宽厚的骨架;
但挺直的脊梁和眉宇间凝注的神采,已与昨日那个单纯听令行事的乡民有了微妙差别;
多了几分被信任催生出的沉稳,以及一份初担重任者特有的、小心翼翼却决心十足的气度。
他转身,径直走向那缩在角落、身形单薄得让人心疼的少年;
没有居高临下的训斥,也没有空泛的安慰。
他只是伸出手,那布满老茧、骨节粗大的手掌,带着田间地头带来的、令人安心的力度与温度;
稳稳地、甚至算得上温和地拍了拍少年瘦削得有些硌手的肩膀。
“后生,”李七开口,声音不高,甚至还带着丹溪里一带特有的乡音土腔,却异常清晰、沉稳;
一字一句像是夯实地基的石头,沉甸甸地落在人心上;
“听俺一句。把你那颗悬着的心,放回肚子里去。”
他侧过身,手臂有力地指向营地边缘那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敦实、崭新的粮囤;
以及旁边空地上堆积如山、尚未来得及完全入库的麻袋:
“睁开眼,好好瞅瞅!那是什么?都是实实在在的粮食!
这还只是头一批,看得见的!
陆小先生既然敢当着全里上工的人、当着你们大家伙儿的面,拍板立下‘饭食管饱,一日三顿’的铁规矩;
心里头就早有一本清清楚楚的账,有稳当当的底气!
这不是头脑一热的大话,是早就算计周全,才敢开的口!”
李七的目光越过粮垛,投向更远处的广阔荒地;
眼中仿佛燃起了一簇火,热切地描绘着一幅他已然深信不疑的蓝图:
“先生早跟咱透过底,往后啊,要咱们甩开膀子干的活计,海了去了!
看见那片野地没?要开出成百上千亩的良田!
河沟要拓宽,水渠要修到田头!
咱们脚下这片,要立起一排排结实暖和的新房!
路要垫平夯实,走得车马,通得四方!
哪一样,不是要实打实的力气、要下死功夫的硬茬活?”
他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鼓舞人心的力量:
“只要咱们大伙儿实心实意跟着干,不偷奸耍滑,不惹是生非,牢牢守住咱们这儿的规矩;
把分到手里的每一件活计,都干得漂漂亮亮、妥妥当当——
往后,让咱们长本事、开眼界的路子,宽着呢!
种地,有老祖宗传下来、还能更精的讲究;
木工、瓦匠、制药、织布……各样手艺,都有门道可学!
哪一样本事练好了,换不来一家老小安安稳稳、越来越有滋味的饱饭日子?”
他环视着周围渐渐聚拢过来、听得入神的流民和乡邻,语气斩钉截铁,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心:
“怕?咱们该怕的,从来不是吃饭的嘴多!
咱们该怕的,是有人心里藏奸、手脚耍滑,坏了规矩,寒了人心!
是怕好不容易聚起来的人心散了,劲儿不往一处使!”
他用力一挥手,仿佛要劈开所有疑云:
“只要咱们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互相帮衬,互相盯着点——
那才是真能把黄土变成金!
粮食,总会有的,只会越来越多!
日子,必定是一天比一天更好!”
李七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少年脸上,语气转为更具体的叮嘱,带着管事者的认真:
“所以啊,粮食的事儿,你们不用瞎琢磨,有先生和上头操心。
咱们吃饱了饭,攒足了力气,更得把眼睛擦亮喽!
互相之间提个醒,帮衬着,谁要是敢坏了咱们共同的规矩,偷懒耍滑,甚至干出损害大伙儿利益的事——
咱们就得把他揪出来,绝不能让他一颗老鼠屎,坏了咱们一锅好汤!
维护好咱们所有人的饭碗和盼头,这才是顶顶要紧的正事!”
一旁的闻言,洪钟般的大笑声轰然响起,带着特有的爽朗和一股令人信服的豪气:
“哈哈!李管事这话,在理!有水平!你们都给我记牢了——
守规矩,就是守咱们自己的饭碗!守咱们往后的好日子!”
他笑呵呵地走到那瘦弱少年跟前,庞大的身躯投下一片阴影,却并无压迫感,反而像座可靠的山:
“好小子!有那份瞎琢磨粮食够不够的闲心,不如多掂量掂量你自己这副身板骨;
那把子力气,够不够扎实,跟不跟得上咱们往后那干得热火朝天、让你喊痛快的大场面!”
他蒲扇般的巴掌在空中一挥,带着一种历经世事、底气十足的笃定:
“都把心给我稳稳当当地搁回肚里!
我家公子办事,向来是‘锅里备足十斗米,才敢开口叫八个人来吃饭’!
从来不打没准备的仗,不画那看得见吃不着的空心大饼!
你呀,现在就把眼前这碗香喷喷、热腾腾的粥,喝得踏踏实实!
把今儿下午派给你的活计,干得比旁人更利索、更漂亮!
这才是咱爷们该琢磨的正经事!”
他故意虎起脸,铜铃大的眼睛里却闪烁着了然和鼓励的笑意:
“往后啊,只怕你们这帮后生小子,嫌派下来的活儿多得干不完,累得嗷嗷叫,反过来求着要歇口气呢!”
他这番半是调侃半是保证的话,像一阵带着阳光味的热风,瞬间冲散了最后一点凝滞的忧虑。
人群里顿时爆发出哄堂大笑,气氛彻底松快下来。
有人大着胆子起哄:“朱管事说笑呢!
一天就干四个时辰的活儿,能有多累?
俺们在家赶农忙时,天不亮到星出,那才叫真功夫!
这儿管饱饭,俺回去还能连夜把自家那点夏粮给收了呢!”
另一个粗豪的汉子立刻高声接茬,引来一片附和:
“就是!这儿待遇这么好,陆小先生把咱们当人看,谁要是还不知足,还敢坏规矩当害群之马——
不用两位管事费心,咱们一人一口唾沫,也淹死他个瘪犊子玩意儿!”
更响亮的哄笑声、赞同声爆发开来,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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