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的盛夏,空气里混合着长江的水汽、造船坊飘来的桐油焦味,还有军械监方向隐约传来的、昼夜不息的锻打声。林慕义站在重新扩建的王府望楼上,手边堆叠着来自各处的文书——真定大捷的详细战报,渤海海战的伤亡清单与缴获记录,江南夏税收讫的初步汇总,海事学堂首届学员的甄选名册,甚至还有几份通过特殊渠道送来的、来自朝鲜和日本方面的暧昧试探。
风从江上吹来,带着滚滚东流的潮润气息。他放下手中那份赵铁柱用炭笔绘制的、“破浪号”受损部位及修复方案的草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需要更换的龙骨肋材、铆接强度要求、新型长炮改进意见,字迹粗粝却透着不容置疑的专业与急切。草图旁,是黄得功字迹刚硬的军报,除了详述战况,末尾一句“红毛鬼船匠炮手共俘获二十七人,已严加看管,如何处置,请王爷示下”被朱笔圈出。
目光移向另一份,是沈文渊从吴江发来的密报。周家覆灭的余波正在迅速扩散,苏松常三府的清丈阻力骤减,新绘的鱼鳞册以惊人的速度覆盖着江南最富庶的土地。报告里还附了一份名单,是几家原本抵制、如今却主动配合甚至提出“捐输助饷”的士绅商贾,沈文渊建议择其“诚心且有力者”,授予下一批“护商船队”特许资格,并邀请其参与“海事学堂”的筹建资助。
再旁边,是陈子龙从南京转来的、几份言辞闪烁的北方来信。有自称山西姜镶心腹的试探,有关内某地绿营将领的“输诚”,甚至还有一份笔迹陌生、却盖着某个早已降清的明朝勋贵私印的密函,大意是“身在曹营,心念汉室,待王师北指,愿为内应”。
所有这些信息,如同百川之水,从四面八方汇流而来,在他面前这张无形的、代表天下大势的舆图上,激荡、碰撞、融合。真定与渤海的两场胜利,像两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广度,向着整个东亚的每一个角落扩散。
“王爷,郑芝龙派来的使者,已秘密抵达南京。”王五的声音如同幽灵,在望楼楼梯口响起,“带队的是他府上一位老管家,还有两个幕僚。表面理由是‘为少爷郑成功请功并请罪’,实际……带了重礼,言辞极其谦恭,反复强调‘郑家世受国恩,绝无二心’,并询问‘江海联防’及海事学堂的具体章程,似有探询合作甚至……投效之意。”
林慕义嘴角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郑芝龙这只老狐狸,终于坐不住了。海上霸主的儿子立下赫赫战功,荷兰舰队灰飞烟灭,渤海控制权易手,他再骑墙观望,恐怕连老巢都要不稳。这番做派,既是给自己找台阶下,也是在试探价码。
“告诉陈子龙,以礼相待,但不必过于热络。江南新政与海贸章程,可让其观览。海事学堂的规划,也可适当透露。至于合作……告诉使者,郑成功将军忠勇为国,功在社稷,朝廷自有封赏。郑家若能戮力同心,共御外侮,保境安民,朝廷亦不吝爵禄。具体事宜,待局势稍定,可遣重臣详谈。”他顿了顿,“另外,让南京那边,‘无意中’将荷兰俘虏及缴获战舰的消息,透露给郑家使者知道。”
“是。”王五记下,又道,“朝鲜方面,正式回绝了清廷再次要求出兵助战的命令,理由是‘国内饥馑,盗贼蜂起,实难分兵’。其使者私下接触我们的商船,表示愿‘暗通款曲’,恢复边境贸易,特别是……请求购买我们的‘新式火铳’若干,以‘防备倭寇’。”
“倭寇?”林慕义轻笑一声,“告诉朝鲜人,火铳乃军国利器,不可轻售。但若真心归附王化,开放边境,允我商民往来,并断绝与北廷一切官方往来,朝廷可考虑以优惠价格,出售部分淘汰的旧式火器,并派匠师指导其维修。贸易之事,可派员细谈。”
这是又一根楔子,钉入清廷与藩属之间已然松动的裂缝。
“还有一事,”王五声音更低,“派往日本长崎的细作传回消息,德川幕府对清廷之前的联络反应冷淡,但对渤海海战结果‘极为关注’。有荷兰商馆人员频繁出入幕府重臣府邸。另外,平户的某些商人,对与我们直接贸易,表现出浓厚兴趣。”
“意料之中。”林慕义点点头。日本锁国,但并非完全封闭。荷兰人的惨败,必然震动幕府。而商业利益,永远是撬动锁国政策最有效的杠杆之一。“让在日本的细作继续活动,重点接触那些有实力的商人,特别是对生丝、瓷器、药材有需求的。可以透露,我们有意开辟一条从松江或宁波直达长崎或平户的定期商路,只要幕府默许,利润丰厚。”
处理完这些纷繁的外交与情报事务,林慕义的目光重新落回国内。他展开一张空白的宣纸,提笔蘸墨。
第一道命令,发给金声桓和黄得功,批准其休整与补充计划,同意郑成功在山东沿海进行有限度的登陆袭扰,并强调“以接应辽民、动摇敌后为主,勿要贪功冒进”。同时,指示黄得功,妥善安置并利用荷兰俘虏,“其匠艺、海图、炮术,皆可深挖,以为我用”。
第二道命令,发给沈文渊和陈子龙,正式批准扩大“护商船队”规模及授予特许资格的方案,并指令加快“海事学堂”建设,“首期学员,可广纳忠诚可靠之军中子弟、匠户子弟及通晓海事之民,不拘一格”。
第三道命令,发给赵铁柱及军械监,要求集中全力修复“破浪号”,并加快后续两艘“镇海级”战舰的建造。特别指出,针对长炮炸膛及“锻机”稳定性问题,“可大胆尝试新法,勿泥古,勿惜费”,并准许其从荷兰俘虏中挑选可用者,“以观其技,以取其长”。
第四道命令,发给王五及情报系统,要求加强对北廷内部,尤其是山西姜镶、陕西孟乔芳等汉军将领动向的监控与策反,“可许以高官厚禄,可晓以民族大义,亦可……施以必要之威慑”。
一道道命令写就,盖上摄政王大印,被等候在外的书记官和信使迅速誊抄、封装,以不同的密级和速度,发往各方。
做完这些,林慕义才感到一丝疲惫袭上心头。他走到望楼栏杆边,俯瞰着脚下繁忙的武昌城。码头装卸货物的号子声,街上贩夫走卒的吆喝声,远处军营的操练声,甚至更远处江边船厂里传来的隐约敲击声,交织成一曲生机勃勃、却又带着铿锵铁血的交响。
他知道,自己正站在一个前所未有的历史节点上。军事上的连续胜利,打开了局面;政治上的新政推行,正在重塑根基;技术上的突破与积累,孕育着未来的优势;外交上的孤立敌人、争取盟友,也在稳步推进。所有方向的努力,正如同百川归海,汇聚成一股足以改天换地的磅礴力量。
但这还不够。真定只是河北门户,渤海只是内海。北方的核心北京尚未攻克,辽阔的东北、西北尚未光复,海外的贸易网络与影响力才刚刚起步。更重要的是,支撑这一切的新的制度、新的思想、新的人才培养体系,还只是幼苗。
他想起李九成绝笔信上那句“笔力已尽,鞑虏近矣”,想起“破浪号”上那些与巨舰对轰时年轻而决绝的面孔,想起沈文渊在江南田埂上被雨水淋透的官袍,想起赵铁柱在锻机旁被炉火映红的、布满老茧和烫伤的手。
路还很长。但方向已经明确,步伐必须加快。
他望向北方,那里是无数将士血战的方向;望向东方,那里是未来文明拓展的深蓝。然后,他收回目光,望向脚下这片正在他手中艰难重生、挣扎着摆脱沉疴、试图昂首奔向崭新时代的土地。
百川已然汇流,而成败的关键,在于这汇聚而成的洪流,能否找到最正确的河道,以最强大的力量,冲破最后、也是最顽固的那道堤坝。
而他,就是那个必须确保这一切发生的操舵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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