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紫禁城的夏夜，没有一丝风。宫墙内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闷热，混合着御花园里蔫头耷脑的花木气息、寝殿角落驱蚊艾草燃烧后的呛人烟味，以及一种更深沉的、无处不在的绝望与惶恐。
武英殿里只点了几盏孤零零的宫灯，昏黄的光勉强照亮御案一角。多尔衮半靠在椅背上，锦袍的领口松垮地敞着，露出里面汗湿的中衣。他脸色蜡黄，眼袋浮肿，目光时而涣散，时而像受惊的野兽般猛然聚焦，扫过御案上那几份如同烙铁般的急报。
一份来自保定，守将额尔克楚琥尔用近乎哭腔的笔调禀报：真定失陷，屯齐王爷生死不明，溃兵涌入保定，城内人心惶惶，粮草仅够半月，南军前锋已至城下二十里扎营，日夜哨探不止，请求速派援军，否则“保定恐非我有”。
一份来自山东巡抚方大猷，字迹潦草，满是惊惧：登莱沿海出现大量南明水师及“海寇”（指郑成功部），频繁袭扰，甚至有小股敌军登陆，焚毁哨所，劫掠粮船。陆上则“盗贼蜂起”，多处出现自称“大明义师”的土寇，与海上互为呼应。山东兵力空虚，“处处告急，实难兼顾”。
最刺眼的一份，是刚刚收到的、来自关外盛京（沈阳）的六百里加急。不是济尔哈朗，而是留守盛京的几位满洲亲贵联名上奏，用词虽还保持着臣子的恭谨，但字里行间透出的冰冷与疏离，却让多尔衮脊背发寒。奏报先是大谈辽东“海氛不靖，逃人日众，粮秣短缺，蒙古诸部亦蠢蠢欲动”，然后“恳请”摄政王体恤辽东艰难，减少甚至暂停对关内钱粮兵员的征调，并“速定大计，以安藩部之心”。这几乎是公开的讨价还价和割据自保的信号。
至于那支被寄予厚望的荷兰舰队……自渤海一战后便音讯全无，只有零星传闻说“红毛鬼大败”，“船毁人亡”。派去联络的使者一去不回。海上的最后一丝希望，也彻底破灭了。
“范先生……”多尔衮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你说，这局面……还有救吗？”
范文程垂手立在阴影里，身上的官袍早已被汗水浸透。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大厦将倾的危局，也更明白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摄政王，如今精神和意志都已濒临崩溃。他斟酌着词句，小心翼翼道：“皇上，局面虽危，然未尝没有转圜之机。南军虽连获小胜，然其战线拉长，补给艰难，深入我境，已成强弩之末。只要保定能守住，消耗其锐气，待其师老兵疲，再调集关外精锐，与山西姜镶、陕西孟乔芳各部内外夹击，未必不能……”
“关外精锐？”多尔衮猛地打断，发出一声短促而尖利的冷笑，“济尔哈朗现在眼里还有朕这个皇上吗？盛京那帮人，怕是在琢磨着怎么把朕卖个好价钱吧！”
范文程噤声不语。清廷内部，尤其是满洲亲贵之间的裂痕，在连续失利和资源枯竭的压力下，已经越来越难以掩饰。真定的惨败，屯齐的生死不明，彻底动摇了很多人对多尔衮领导能力的信心。而济尔哈朗坐拥辽东，手握重兵，态度暧昧，无疑成了许多失意者和观望者心中新的指望。
“姜镶？孟乔芳？”多尔衮继续发泄着怒火，“朕三番五次催促他们东进夹击真定，他们倒好，一个在山西‘剿匪’，一个在陕西‘防秋’，挪动一步比登天还难！他们心里打的什么算盘，当朕不知道吗？都在等！等朕和南边拼个两败俱伤，好坐收渔利！汉人……终究是汉人！靠不住！”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脸涨得通红。内侍慌忙上前递水，被他一把推开。殿内一片死寂，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
良久，多尔衮似乎耗尽了力气，瘫软在椅子里，眼神空洞地望着殿顶的藻井，喃喃道：“难道……天真的要亡我大清？太祖、太宗披荆斩棘打下的基业，就要败在朕的手里？”
“皇上！”范文程“噗通”跪倒在地，以头触地，“皇上切不可作此想！天下大势，分分合合，岂在一时之得失？为今之计，当收缩防线，固守京畿、保定、山西、辽东等要地，避敌锋芒，积蓄力量，等待时机。南明伪政权内部也非铁板一块，其江南新政得罪士绅，海上扩张耗费巨大，时日一长，必生内乱。届时……”
“等待时机……内乱……”多尔衮重复着，眼中却无多少神采。他知道范文程是在安慰他，也是在为这个摇摇欲坠的朝廷寻找最后一丝理论上的希望。但他更清楚，时间并不站在他们这边。南边那个叫林慕义的年轻人，行事步步为营，军政经略环环相扣，似乎每一步都算在了前面。而自己这边，却是漏洞百出，人心离散。
“传旨吧。”他最终有气无力地挥挥手，“令保定额尔克楚琥尔，务必死守，以待援军。令山西姜镶、陕西孟乔芳，各抽调精兵一万，速速东进，合击保定外围南军，若再逡巡不前，军法从事！令……关外盛京，征集粮草三万石，火速解送京师，以济燃眉。”
他知道这些命令能否被忠实执行，很大程度上要看那些接令者的心情和算计。但他已别无他法，只能做最后的挣扎。
“另外，”他挣扎着坐直身体，眼中闪过一丝狠戾，“告诉刑部和大理寺，京城内外，凡有散布谣言、动摇军心、通敌叛国者，无论满汉，无论官民，一经查实，立斩不赦！家产充公，家人流放宁古塔！”
这是最后的恐怖统治，试图用鲜血和恐惧来维系那已如流沙般逝去的权威。
范文程领旨退下，脚步沉重。走出武英殿，夜风带着一丝微凉，却吹不散他心头的沉重与寒意。他抬头望向南方漆黑的夜空，那里是真定，是保定，是正在席卷而来的时代洪流。他又望向东方，那里是辽东，是那个态度越来越微妙的济尔哈朗。
裂痕已经如此清晰，暗涌正在变为明流。这个以武力征服建立的王朝，当武力不再无敌，当征服带来的红利耗尽，其内部固有的民族矛盾、利益冲突、权力倾轧，便如同溃堤的蚁穴，迅速扩大，吞噬着一切。
而他，这个以汉人身份跻身高位的谋臣，此刻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与无力。他辅佐过皇太极，也效忠于多尔衮，曾相信满洲人的勇武与自己的智慧结合，能开创一个超越前代的大一统盛世。可如今，勇武在更先进的组织和火器面前碰得头破血流，智慧在人心离散和资源枯竭面前苍白无力。他赖以立身的这个朝廷，正在他眼前加速滑向深渊。
他甚至开始隐隐怀疑，自己当初的选择，是否真的正确？那个在南方崛起的新政权，那个似乎更重视技术、制度、海贸，并且正在尝试弥合民族裂痕的“林王爷”，是否才代表着这片土地真正的未来方向？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却让他惊出一身冷汗。他连忙压下这“大逆不道”的想法，快步走入黑暗中，仿佛要将这可怕的思绪也一同埋葬在无边的夜色里。
然而，有些裂痕，一旦产生，便再难弥合；有些暗涌，一旦形成，终将汇成冲垮一切的惊涛。北京城这个夏夜的死寂与压抑，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最后那一点虚假的平静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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