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阳秋意渐浓,枫叶初染。德阳殿内,姬延刚批阅完蒙恬从西域发回的第一份奏报,言及已抵车师,正按既定方略展开调停,初现成效。他放下朱笔,揉了揉眉心,目光落在另一份来自户部的日常简报上,其中提及河东郡新设“金城县”,因地处汾水、黄河交汇,又值新修贯通南北的“晋阳-雒阳”直道经过,短短两年间商贾云集,市面繁荣,岁入商税竟跃居河东诸县之首。
“金城……”姬延低声念着这个名字,指尖在简报上敲了敲,“名字起得倒直白。两年暴富,树大招风,不知这‘金城’之下,是真金不怕火炼,还是败絮其中藏污纳垢?”
一旁侍立的苏厉闻弦歌而知雅意:“陛下可是想……再去看看?”
“知我者,苏伯也。”姬延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西疆有蒙恬持节纵横,朕倒省心了。这‘金城’就在京畿之侧,繁华得如此突兀,不去瞧瞧,岂非辜负了这秋高气爽?再说了,”他伸了个懒腰,略带惫懒,“总在宫里看奏章,骨头都僵了。出去走走,活动活动,顺便听听市井新声,看看我大周这‘盛世’的银钱,究竟是怎么个流转法。”
三日后,一队轻车简从的“商队”再次驶出雒阳。此番姬延扮作一位从雒阳来的绸缎商人“周文”,苏厉仍是老仆,护卫中多了两位精悍的年轻人,一位叫“阿飞”,机警矫健,另一位叫“铁牛”,沉默如山,皆是黑冰台中百里挑一的好手,精于市井厮混与贴身护卫。此外,还带了一位账房先生打扮、实为户部清吏司能吏的随员,以便查核账目经济。
车行数日,渡过黄河,便进入河东郡地界。沿途果然繁忙,运送粮食、布匹、铁器、药材的车辆络绎不绝。直道宽阔平整,道旁酒旗招展,脚店客栈鳞次栉比,一派兴旺景象。
及至金城县城外,远远便望见新城墙虽不算高大,但绵长整齐,垛口崭新。城门处车马人流熙攘,守门吏卒查验文书路引还算认真,未见明显索贿刁难。入得城来,街道横平竖直,店铺多是新建,幌子鲜亮,卖南北货的、开酒楼饭庄的、经营车马行的、乃至钱庄、当铺,一应俱全。街上行人摩肩接踵,各地口音混杂,穿着打扮从绫罗绸缎到粗布短褐皆有,人人步履匆匆,面色或喜或忧,但大多透着一种忙于生计的蓬勃之气。
“东家,这金城气象,倒真有几分‘日进斗金’的模样。”苏厉低声道。
姬延摇着折扇,目光如鹰隼般扫过街面,看似随意,实则留意着诸多细节:酒楼二层临窗而坐、高谈阔论的商贾;蹲在街角、眼神飘忽的闲汉;粮行前排队的人群中偶尔的低声抱怨;以及,几家规模最大、门面最气派的商号—— “通汇”钱庄、“隆昌”货栈、“福泰”粮行——门前车马尤多,伙计迎来送往,气派不凡。
“找间干净的客栈住下,不必最贵,但要地段适中,便于观察。”姬延吩咐。
一行人住进了城中“悦来客栈”。安顿好后,姬延带着苏厉与账房先生,以采购绸缎、考察行情为名,在金城主要商区闲逛。他故意在几家大商号前驻足,询问价格,攀谈生意经,很快摸清了一些门道:金城的繁荣,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其作为南北货物水陆中转站的地理位置。然而,大宗货物的仓储、转运、资金借贷,似乎被那几家大商号垄断了七成以上。小商贩想来此分一杯羹,要么依附于这些大商号,缴纳不菲的“行佣”、“柜租”,要么就只能在夹缝中做些小本零售,利润微薄。
傍晚,悦来客栈大堂内,各色商旅聚集用饭,谈论声嘈杂。
“听说了吗?‘隆昌’的赵掌柜,前几日又吃下了城西两家小货栈,价钱压得极低,那两家东家据说赔得血本无归,差点跳了河!”
“唉,如今这金城,生意是越来越大,钱却越来越难赚。‘通汇’放贷,利息本就比别处高,稍有延误,那催收的汉子凶神恶煞……官府也不管管?”
“官府?县尊大人倒是常说要‘公平市易’,可你见‘通汇’、‘隆昌’、‘福泰’哪家倒了?听说他们的东家,跟郡里、甚至雒阳都有门路呢!咱们小门小户,哪惹得起?”
“也不是没闹过。上月有伙从南边来的茶商,不满‘隆昌’压价太狠,联名去县衙递过状子,你猜怎么着?没两天,那几个茶商的货船就在码头‘意外’失火,烧了个精光!人都说是‘走水’,可哪那么巧?”
姬延坐在角落,慢条斯理地喝着粥,将这些议论尽收耳中。苏厉与他对视一眼,皆看到彼此眼中的了然。看来这“金城”的金光之下,确有暗流,甚至有几分强取豪夺、欺行霸市的“坐地虎”味道。
回到客房,姬延对那户部随员道:“钱先生,明日你以‘周记绸缎庄’掌柜身份,去‘通汇’钱庄,就说我们有一笔大买卖,需要短期周转,探探他们的借贷章程、利息、抵押要求,尤其问问若还不上,是如何处置。态度要诚恳,显得急需用钱但又有些担忧。”
“是,东家。”
“阿飞,”姬延又对那机警的护卫道,“你去码头、货栈区转转,找那些扛活的力夫、跑腿的伙计喝酒闲聊,打听打听‘隆昌’、‘福泰’这几家平日行事如何,尤其是对不听话的小商贩,有没有下过黑手,县衙里有没有他们的人。小心些,别露了行迹。”
“铁牛,你暗中跟着阿飞,以防万一。”
二人领命而去。
姬延推开窗,望着金城渐起的万家灯火,眼神微冷:“垄断转运,操控钱价,疑似勾结官府,打压异己……这不就是战国时巨贾大贾的手段吗?没想到‘盛世’之下,这些玩意儿又冒出来了。‘资本无善恶,人心有贪廉。’ 看来光有繁荣还不够,得给这‘金城’立立规矩,通通血管。”
次日,各方信息陆续汇拢。
钱先生回报:“东家,‘通汇’的利息确比法定上限高出三成,且需以货物或地契作抵押,若逾期未还,他们有权‘依市价’处置抵押物。那掌柜言语间颇多暗示,若在本地没有过硬靠山,最好还是依他们的规矩来。”
阿飞带回更具体的消息:“码头力夫说,‘隆昌’掌控了七成以上的仓库和好码头,租价高昂,还经常‘丢货’、‘损货’,小商家吃了亏告不赢。‘福泰’粮行则联手几家大农户,操控粮价,低买高卖。县衙的户曹、法曹两位佐吏,跟这几家商号东家过从甚密,常有宴饮。前些日子茶商货船失火,有人看见‘隆昌’养的几个泼皮那天在码头附近晃悠。”
铁牛补充:“阿飞打听时,有两人似乎盯上了我们,被我发现后缩了回去,看装扮像是本地的帮闲。”
“哦?这么快就被注意到了?”姬延挑眉,非但不惧,反而露出感兴趣的神色,“看来咱们这‘外来大客商’的名头,有点响亮啊。也好,省得我们去找他们了。”
他沉吟片刻,计上心头:“苏伯,你持我的名帖……不,用这个。”他从怀中取出一枚非金非玉、刻有奇异云纹的黑色小牌,正是当初“鬼蛟”令牌的仿制品(缴获品仿制,黑冰台用作特殊信物),递给苏厉,“去县衙,找县令,就说有雒阳‘四海商会’的执事路过,听闻金城繁华,特来拜会父母官,请教本地营商之法。看看这位县尊,是何反应。”
苏厉会意,这是要敲山震虎,同时试探官府态度。
果然,不到一个时辰,金城县令便亲自乘轿来到悦来客栈拜会,态度颇为殷勤。县令姓吴,四十许人,面皮白净,言辞圆滑。他口中对“四海商会”(黑冰台虚设的顶级商会名头)仰慕不已,对姬延这位“周执事”更是客气有加,设宴接风。席间,姬延故作随意问及本地几家大商号,吴县令笑容不变,只赞其“经营有方,纳税踊跃,乃金城栋梁”,对垄断、欺压等事避而不谈,反而暗示“强龙不压地头蛇”,新来商家还需与这几家“多多合作,互利共赢”。
宴罢,吴县令告辞。姬延站在窗前,看着县令的轿子远去,冷笑:“‘官商勾结,其利断金;官商一体,其祸不远。’ 这位吴县令,屁股坐得挺稳。看来不下点猛药,是叫不醒这装睡的人了。”
“东家打算如何?”苏厉问。
“他们不是喜欢玩垄断、放高利、耍阴招吗?”姬延眼中闪过戏谑与凌厉交织的光芒,“咱们就陪他们玩玩商业手段,顺便……教教他们,什么叫做‘降维打击’。”
他迅速部署:“第一,钱先生,你立刻以‘周记’名义,在城中物色一处位置尚可、但经营不善的货栈或仓库,高价盘下来,要快,声势可以闹大些,就说我们准备大举进入金城转运生意。放出风去,我们雒阳‘周记’资金雄厚,背景深厚,不怕竞争。”
“第二,阿飞,去找那些被‘隆昌’欺压过的小商户、被‘通汇’高利盘剥过的商贩,暗中接触,告诉他们,若愿意联合,我们‘周记’可提供利息合理的短期借款(用我们自己的资金),并承诺以公平价格租用我们新盘的仓库、码头。注意,要秘密进行,签下契约。”
“第三,铁牛,你去查清‘福泰’粮行控制的主要粮源是哪些庄子,找那些庄子中与‘福泰’有隙或想卖更高价的庄头接触,许以略高于‘福泰’的收购价,签订部分购粮契约,同样要秘密。”
“第四,”姬延看向苏厉,“苏伯,用我们的渠道,立刻从雒阳、晋阳调拨一批紧俏货物(如精铁、南绸、蜀锦),不必多,但要精,迅速运抵我们新盘的仓库。同时,传讯给我们在河东郡其他县的关系商号,开始小幅提高收购本地特产的价格,制造竞争氛围。”
一连串指令,既有商业上的正面竞争(盘店、放贷、收购),又有供应链上的釜底抽薪(抢粮源、调货),还有心理上的威慑(宣扬资金背景)。更妙的是,所有行动都依托“周记”这个商业实体,完全在商业规则范围内,即便对方察觉,一时也难以用行政或非法手段直接打压。
“东家,如此一来,恐彻底激怒那几家地头蛇,他们若狗急跳墙……”苏厉提醒。
“就怕他们不跳。”姬延把玩着手中的折扇,笑容玩世不恭,“他们若规规矩矩商战,我们奉陪到底,正好给金城商界立个‘公平竞争’的榜样。他们若忍不住耍阴招、动武力……”他瞥了一眼阿飞和铁牛,“咱们这两位‘伙计’,还有暗中随行的其他弟兄,也不是吃素的。正好抓个现行,给那位吴县令,送一份无法装睡的大礼!‘江湖有江湖的规矩,商场有商场的法则。谁先坏了规矩,就别怪别人掀了桌子。’”
众人领命,眼中皆露出兴奋之色。跟着这位“东家”办事,总能干些既痛快又高明的大事。
接下来的数日,金城商界表面依旧繁华,暗地里却风波暗涌。“雒阳周记”高价盘下城东老码头旁“顺风货栈”的消息不胫而走;“周记”开始向一些小商户提供借款、仓储服务的风声也在特定圈子里悄悄流传;“福泰”粮行发现几个老客户庄子居然把部分新粮卖给了陌生商号,勃然大怒却又查不出具体是谁;而来自雒阳、晋阳的几船精铁、绸缎入库“顺风货栈”,更让“隆昌”等感到巨大威胁。
这一日傍晚,姬延正在客栈房中与苏厉对弈,阿飞闪身进来,低声道:“东家,有动静了。‘隆昌’赵掌柜派人送帖,明晚在‘宴宾楼’设宴,专请东家您,说是‘商讨合作,化解误会’。据我们盯梢的兄弟报,赵掌柜今日与‘通汇’钱庄的掌柜、还有县衙的法曹佐吏密谈了近一个时辰。”
姬延落下一子,吃掉苏厉一片棋,笑道:“鸿门宴来了。看来他们是想先礼后兵,谈不拢,恐怕就要动手了。也好,省得我们等。告诉赵掌柜,周某必准时赴宴。”
他端起茶杯,悠然呷了一口:“苏伯,你说,他们是会在酒里下毒,还是在席间摔杯为号,埋伏刀斧手?”
苏厉拈须微笑:“以彼辈行事,恐怕两者皆有准备。不过,他们大概想不到,赴宴的不仅是‘周记’东家,还是……”他顿住,眼中满是了然与信心。
“还是什么?”姬延哈哈一笑,将杯中残茶一饮而尽,“不过是个喜欢管闲事、又恰好有点小钱和几个能打伙计的商人罢了。明日,咱们就去会会这金城的‘地头蛇’,看看是他们牙尖,还是咱们的‘打蛇棍’硬!”
窗外,金城夜色渐深,灯火阑珊。一场看似寻常的商业宴请,即将成为搅动这“金城”暗流、甚至可能改变一地商界格局的关键之夜。而执棋者,依旧带着那副玩世不恭的笑意,仿佛只是在期待一场有趣的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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