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过去，夏天来了。
石头的生活，在赵铁蛋和苏文清的帮助下，慢慢走上了正轨。他的学习成绩追了上来，刻木雕的手艺也越来越好。他把卖木雕挣来的钱，都交给了祝大个。
家里的日子，似乎一天天好了起来。
但祝大个的心，却一天比一天沉。
他欠的人情债，越来越重。赵铁蛋隔三差五就往他家送米送面，苏文清更是把石头当成了亲弟弟，连作业本和铅笔都是他给买的。
祝大个觉得自己像个废物。他这个“爹”，除了给孩子一口饭吃，什么都给不了。孩子的功课，他辅导不了；孩子的手艺，他教不了；甚至连孩子心里的苦，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开解。
他越是对石头好，就越觉得对不起这孩子。
他开始觉得，孟桂香她们说得对。
跟着他这样一个粗人，石头这辈子，可能就真的毁了。
这天，吴老虎从县城回来，给他带来了一个消息。
“大个，我托人问了。”吴老虎递给他一根烟，“县里那个福利院，最近正好有空床位。我把石头的情况跟他们说了，他们说，要是孩子愿意，随时可以送过去。”
祝大个的手抖了一下。
“那地方……怎么样？”
“好得很。”吴老虎说，“管吃管住管穿，还有专门的老师辅导功课。听说，学习好的孩子，以后还能保送上中专呢！”
保送上中专。
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吃公家饭，意味着铁饭碗，意味着能彻底走出瓦盆村这个穷地方。
这是他祝大个，拼了命也给不了石头的东西。
“福利院说了，”吴老虎继续说道，“他们知道你家的情况，所有的费用全免。”
“虎子，让俺……再想想。”
那天晚上，祝大个一夜没睡。
一边是孟桂香的话：“你不能为了个外人，把自己耽误了。”
一边是苏文清的话：“孩子去了那，才有前途。”
他们说得都对。
把石头送走，对所有人都好。石头能有更好的生活，而他，也能卸下这个沉重的担子，去过一个正常男人的生活。他可以再娶一个媳妇，生一个亲生的孩子。
可是……
他该怎么办？
第二天一早，他对石头说：“石头，今天别去上学了，爸带你去县城玩。”
石头很高兴。这是祝大-个第一次，主动说要带他出去玩。
父子俩坐上了去县城的班车。祝大个给石头买了一瓶汽水，一包饼干。石头坐在他身边，小脸上写满了兴奋。
祝大-个看着他，心里却像刀割一样疼。
到了县城，祝大个直接领着他，往城北走。
城北很偏僻，路也越来越窄。
“大个叔，我们去哪啊？”石头有些奇怪地问。
“去……去看一个地方。”祝大个不敢看他的眼睛。
走了很久，他们终于来到了一栋带着高墙的大院前。
石头看到院子里有很多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穿着统一的蓝色衣服，在操场上玩。
那些孩子的脸上，没有笑容。
祝大个停下脚步，蹲了下来。
“石头，”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这里……是个学校。”
“学校？”
“嗯。一个很好的学校。”祝大个说，“你看，有这么多孩子跟你一起玩。这里管吃管住，还有老师教你们读书。以后，还能保送上中专。”
石头看着那些孩子，又看了看祝大个，他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慢慢地，浮起了一丝不安。
“爸，”他小声问，“你……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爸是想……”祝大个觉得自己的舌头都僵了，“爸是想让你……以后能过上好日子。”
“我现在就过得很好。”
“不好！”祝大个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像是在对自己吼，“跟着我，你只能天天吃挂面！只能穿别人剩下的衣服！你爸我就是个废物，我教不了你读书，也给不了你前途！”
他抓着石头的肩膀，眼睛通红。
“石头，你听话。你留在这里，对你好。等你长大了，有出息了，再……”
“我不！”
石头突然歇斯斯底里地大喊起来，一把甩开了祝大个的手。
他终于明白了。
这不是什么“好学校”。
这是要把他扔掉的地方。
“你骗我！”他哭着，用小拳头狠狠地砸着祝大个的胸膛，“你说过不会不要我的！你说过的！”
“我不是不要你……”祝大个想抱住他，却被他死死地推开。
“你就是不要我了！”石头的哭声里，充满了被全世界抛弃的绝望，“因为我不是你亲生的！因为我是个累赘！我妈死了，现在你也不要我了！我是没人要的野种！”
“不是的！石头！”
福利院门口的保安听到了动静，走了过来。
“怎么回事？”
“没事，没事。”祝大个赶紧摆手。
他看着眼前这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孩子，看着他那双充满了恐惧和绝望的眼睛。
那一刻，他心里所有的挣扎、所有的权衡、所有的“为了你好”，都瞬间崩塌了。
去他妈的前途。
去他妈的铁饭碗。
老子要是连自己的儿子都护不住，还算个什么男人！
“不去了。”
他蹲下身，一把将石头搂进了怀里。
“我们不去了。”他的声音哽咽了，“是叔混蛋。叔不该带你来这里。”
“我们回家。”
“叔保证，以后，不管多苦，多难，我们爷俩，再也不分开了。”
石头在他怀里，哭得更厉害了。
回去的路上，祝大个给石头买了一串糖葫芦。
孩子举着那串红彤彤的糖葫芦，一边哭，一边吃。眼泪滴在糖葫芦上，又甜又咸。
祝大个骑着车，看着前面坑坑洼洼的土路。
他知道，这条路，不好走。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个决定，到底是对是错。
也许，他真的耽误了孩子的一辈子。
但那又怎么样呢？
他只知道，从今天起，他心里那块最重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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